在民主自由的制度受到懷疑，智慧、理性在賺大錢和情色口號的狂潮中銷聲匿跡之際，我們喧嚷地迎進了2019年。2019年將會更爲紛擾，因爲它一開始就被習近平的對台講話所威脅，強迫臺灣必須接受一國兩制。所幸，蔡總統很快反應，確定了臺灣追求民主制度和自由生活的理想和決心，把這麽一個近一百年來世界觀上最中心的議題，重新再提到人們的眼前。顯然的，台灣人的選擇將會影響未來數十年的世界。台灣的知識人責任重要了。
2018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一百周年，而1919年，德國建立了威瑪共和，正式實施民主政府。這在當時的德國，是一個非常新的發展。共和初造，許多人以為民主和自由就是從傳統的信仰中解放出來，不用再信任道德教育或宗教信仰；加上戰敗賠款，德國經濟迅速衰落，結果黑道橫行、聲色放縱，看過《歌廳》（Cabaret）電影的人應該都可以想像那種社會崩裂的情況。果然很快的，希特勒痛責民主，運作民粹（等於今天的「網軍」），被尊稱為「新啓示的先驅」，頒佈所謂的「實證基督教」，提倡教會與國家的統一，參加迫害猶太人的「浩劫」。理性知識不再受重視，科學家大量出走。德國遂陷入納粹極權的蹂躪，直到希特勒被打敗爲止。
1933年3月23日，希特勒在取消共產黨人席次的德國國會演講，要求通過議會通過《授權法》，為其獨裁取得了「合法」依據。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CC BY-SA 3.0 de)
反省1919到1933年間德國的發展，我們幾乎可以說臺灣這二十年的經歷，簡直與德國非常接近。在2019年的臺灣，領導人和所有的公民都必須要汲取先前德國的慘痛經驗，關心在未來一年中會發生的種種發展。
首先應該討論的，是極權獨裁的中國政府對臺灣所形成的威脅，以及臺灣應該如何面對的問題。從去年三月習近平廢棄中共主席的任期制以後，中國政府的集權變本加厲，不僅在新疆（東土耳其斯坦）和西藏（圖博）強力推行漢化政策，對臺灣更步步進逼，充分顯出他們對傳統中國同化觀念的新解釋──中國文化一向是同化，而不是征服。新疆和西藏都是滿洲帝國所征服，與他們征服中國本部一樣，並沒有系統的同化意圖。大規模的所謂「同化」政策是1950 年代以後才出現，目的是完成「全面同質」的「漢化」。可見傳統中國人豔稱的「七擒七縱」，果然是強迫大規模「漢化」的策略。
中國漢文化是人類文明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我們並沒有需要掩飾它的璀璨貢獻：中國文化中對社會和諧，以及悠閒生活（特別是表現在詩詞文學或文人畫作上面的）的追求都是不得了的，但是中國文化也有不少的盲點，不容矯情掩飾。在我看來，自我防禦機制是中國文化極大的缺點，使得「變革」成爲一個被鄙視的觀念，也導致明代以來政府越變越專制，遇到近代文明價值則不斷地抵制，使科學理性，民主法治等信念無法萌芽。一百年前，五四運動帶來了對中國文化深刻反省的機會，但是幾十年的經歷卻證明了中國文化的韌性竟然是在它抗拒變易的特色上面。本來孔子是「聖之時者」，結果在老舍的眼光中，「時」卻是一個以一變應萬變，堅持傳統的小商人王利發，加上他心愛的中國。
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四十年，西方國家一直希望它的領導人能站在「誠實」的立場上參與制定並遵守國際貿易的規範及公法。但是中國的國際觀是建立在中國是天下中心的這個基礎上面，認爲國家的實力才是解決及支配世界秩序的根本。中國又一向缺乏「誠實」的習慣，即使契約行爲也一樣（亞當斯密早已經指出來），因此長年下來，比較強調「誠實」傳統的西方國家終於對中國失望，決定開始制裁。貿易戰爭之下，由於美國的實力，中國想不受損傷，簡直是癡人說夢。尤有進者，美國聯合大國採取共同行動，小國很難抵抗不跟著走。臺灣面對這個現實，就要盡量觀察美國的動靜，以避免遇到太多的傷害，反而可能因爲鮭魚返鄉，或產業南移而得到利多的好處。
川普出任總統非常意外，到現在所謂的自由派（以及左派）仍然無法適應。我在他致電蔡總統時，便已經在臉書上指出，他顯然是要翻轉季辛吉所塑造的秩序，推動聯俄制中的策略。現在可以看出來，他想的不只是策略。他強調所謂的「美國第一」，要的是「萬國衣冠拜冕旒」，尊美國為老大，接受它所定下的遊戲規則，不用一兵一卒。由於主流美國知識分子和媒體都訕笑他，竟使得美國的盟友不敢公然表態歡迎川普政府。過去兩年中，蔡總統對於美國的態度也是步步爲營，這個完全可以瞭解。但是去年十一月中期選舉之後，看起來川普連任的可能性已經不成問題。臺灣在處理兩岸關係上面，可以放心開始採取一點更有利於臺灣的政策。在未來的五年中，做更全面的思考，在東亞地區協助創造更穩定的現代國家秩序。
去年十一月期中選舉之後，川普連任的可能性看來已不成問題。在川普的對中政策基礎上，臺灣在處理兩岸關係上面，可以放心開始採取一點更有利於臺灣的政策。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事實上，三年前蔡總統當選時，我曾想到她所肩負的責任。我覺得她唯一能真正做出貢獻的就是連同東亞的自由民主國家一起影響中國，就好像南韓在美國與北韓之間做出的緩衝作用一樣，幫助中國變成一個重視法律的法治國家，並進一步成爲一個保障人權，推動民主的現代國家。這是一個很長遠的工作，但是在現代世界，時間正以加速度的方式向前奔馳。中國必須從傳統的悠閒社會和從容的生活中蛻變，與現代科技同步進步，好帶給他們的下一代更爲幸福的生活。同時，臺灣也將因而得到獨立與自由的保障，成爲中國最能交流的華人民主先驅。我相信蔡總統一定能領會這樣宏遠而令人鼓舞的願景。
以上談的是長遠的前景，其中觸及對法治觀念和誠實社會的分析。我因此借此順便多說幾句，討論這方面的一個重要問題。它與所謂「喬」的文化有關。去年一年中最令知識人感到痛心的就是臺大遴選管中閔為校長的過程和關於他個人品格問題的爭論。現在因爲監察院的彈劾，他在道德上已經被宣判破產。同時，遴選委員會沒有能仔細思考利益衝突的可能缺點，也顯出他們辜負了國人對他們的託付。
遴選委員們是社會賢達及受過極高教育的知識人，即使法規沒有對「利益衝突」做出詳盡的規定，也應該知道人們對他們的信任和期待。結果他們竟然沒有能站在法的精神及社會的習慣來質問蔡明興是否適任，這實在是對法制社會莫大的諷刺。進一步說，葉俊榮視官箴為無物，違反自己的良心，更是令人髮指。但是最爲可笑的是外面反對聲浪大了之後，陳維昭竟然找了王金平一同去看總統，使用所謂「喬」的辦法來替他所領導的遴選過程說項。這些都反映出臺灣社會對於法治的輕忽，對司法機器的無視。最後竟然要仰賴被當作是闌尾的監察院來揭開這場臭不可聞的爛戯。 這些缺點是中國和臺灣古來的共業，是東南亞各國天天必須面對的貪污問題的根本。但是我們的社會卻只知道要人們清廉，而從來無法建立一個公正的法治習慣。一切但以「喬」為解決紛爭的手段，是非可以不計，正義置諸腦後。實在令人搖頭嘆息。
在2019年伊始的今天，我反省臺灣在當代國際社會的處境，作爲民主自由國家所應有的堅持，以及它對東亞及中國的相對責任，指出中國文明的保守特色，以及法治在這個文明的重要性。最後我指出許多人所豔稱的「喬」的文化，指謫它對法治的腐蝕。
我希望在未來的一年中我們能繼續深刻地思想，好繼續替臺灣開創一個更具有誠實理念的法治社會，也能夠更積極地接受近代民主自由的價值，在理性的基礎上面，繼續打造近二十年來由許多知識人所共同憧憬的有智慧和道德的國家。
作者是紐約市立大學榮休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