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教育的目的
記得小時候我們的教科書對於義和團的記述是負面的。從庚子拳亂、八國聯軍、到辛丑條約賠款,這些事件都被當做是中國滿清政府昧於世界局勢,敵視近代進步主義的結果。如果説歷史學是要讓讀歷史的人可以從中得到教訓,那麽我想當年我所讀的中學歷史課本在相當的程度上是教給了我們對中國近代史很實在的知識和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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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如果歷史教育的目的是要讓我們從中學習政府(或社會)要我們該有的國民倫理,那麽這個教育的内容很容易就是國家主義。十九世紀到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段時間這種歷史教育最爲發達。受這樣教育的人民有這樣的特色:他們的價值觀念是階級性的,全世界最重要的價值就是自己的國家和歷史,其次才是一般的生活倫理。從清末到今天,中國人的第一價值就是令他驕傲的中國歷史傳統,再其次才是道德上面的仁、義、忠、孝。
從訂定辛丑條約之後,中國人接受了義和團是不理性,對中國文化是徹底丟臉的行爲。大家也接受慈禧太后向天下各國同時宣戰是愚昧的決定。至於賠款的數額雖然極大,但是不久就由美國帶頭建立所謂庚子賠款基金回饋中國。
坦白講,各國回饋的情形好壞不一,但是美國方面交給胡適、梅貽琦等人管理(中華文化教育基金會,對台灣清華大學資助最多;到現在還在孳生利息),所做出的貢獻有目共睹。一般人對於這些歷史發展都是持正面的看法,也認爲北伐成功到抗戰軍興的十年中是最爲正面的時期。正統的國民黨也一般認爲這一段歷史是國府的「黃金時代」。
我讀中學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現在教科書對於這一段歷史的説法是如何了,但是我看到了一些電視評論員的説法,覺得似乎很不一樣了。
義和團心態再生
比如上星期美中兩國在阿拉斯加的會談,由於楊潔篪對美國人嚴詞指斥(或説辱駡),很多人顯然感到興奮得不得了。他們的心態近乎等於義和團再生。
還有人甚至指摘八國聯軍下令中國必須處死主戰的官員(計十二人)是蠻橫無理。不提歸還庚款的安排也罷,對於處死戰犯這樣的事情竟然在一百二十年後的今天還憤憤不平。請問,我們會認爲處死東條英機是文明國家(包括中國)的野蠻行徑嗎?所幸八國聯軍並沒有處死慈禧太后(或臥病的光緒皇帝),不然在中國這個講究不殺死孤兒寡婦的文明人眼中,八國聯軍的罪行豈非比燒毀圓明園還要大幾十倍?
這樣看來,很多人的近代史真的不外就是「列强侵華史」。從毛澤東的「中國人站起來了」,到習近平的「中國可以與西方國家平視了」,到當前到處叫囂的「中國人不吃這一套」,我們處處可以看到中國人不僅脫不掉民族主義的舊衣衫,更還進一步在替自己編織一件更艷麗的反抗列强的新外套!
香港人為何由反抗英國「帝國主義」轉而反抗中國「民族主義」
對比香港人,台灣部分人對中國近代史的瞭解遠遠傾向共產中國的仇恨報復史觀。這一點對一個學習歷史的我來説,的確非常難以瞭解,因爲香港人在民國史的頭四十年當中,對抵抗帝國主義,其表現遠勝過中國本地。香港不僅是中國同盟會的重要基地,他也參與了不少對抗帝國主義的運動。但是1997年以後,不到三十年,香港卻已經發生各樣批判及抗爭中國政府的活動。
荒謬的是:殖民地的教育反倒使他們對於國際秩序和文明興亡的把握更有瞭解,對於中國近年來追求的强國夢或大國崛起也因此更能把握其與世界史依違關係的肯綮。爲什麽這麽説呢?這就來到了所謂的「修昔底德的陷阱」這個問題。説起來,我還是第一個在台灣(或許包括香港)第一個寫文章評論它的人(《臺大校友雙月刊》2016年一月)。顯然地,中國全國上下都認爲打倒美國是這一代中國人不可避免的神聖使命。
但是,世界史實際上是更爲複雜的,光就英國的經驗就讓我們看到不是只有兩個大强國之間會爭霸,國力不相等的國家之間也經常發生戰爭,而且國力大的國家不一定戰勝。例如1588年,西班牙的無敵艦隊(the Armada)遠征英國。當時大家都覺得蕞爾小國的英國根本不是西班牙的對手,哪知無敵艦隊竟然被徹底打敗。從此如日當中、殖民全世界的海上王國被完全打倒,退出近代史的舞臺。大英帝國也接替西班牙開始稱霸海洋,成了所謂的日不落國。
英國人統治下的香港當然沒有什麽民族主義教育,雖然基於膚色種族和生活習慣的理由,香港人曾經反抗「帝國主義」,但是「帝國主義」的觀念是在十九世紀末葉才成形,當時也正是民族主義思想達到高峰的時代。因此對於香港人來説,取代帝國主義的不應該是民族主義,而是現代性。現代性包括的固然是工業化(英國人最艷稱的成就),但也是民主政治和大同主義(cosmopolitanism),他們的共同基礎就是理性:科學理性和以理性為基礎的共同人性。影響所及,香港人也就不完全以認同中國的歷史傳統爲生活的第一要義。
中國仍深陷受害者心態的漩渦之中
有一個前台灣外交官在電視上說他到了布魯塞爾,看見了火車站蓋得非常豪華漂亮,令他不勝羡慕,所以他就問人家這個火車站的歷史。結果人家告訴他説這個就是用庚子賠款蓋的。言下之意當然就是帝國如何掠奪中國人的賠款來蓋這麽一個火車站。在電視上講這樣的事情,散發出他作爲中國人的民族感情。
我因爲去過布魯塞爾,所以當然想知道究竟是什麽建築。我記得最深刻的就是他的中央火車站,因爲是在那裡下火車的。但是這座火車站是遲到1955年才蓋成的,説他是用庚款來蓋,未免顯得有點時空倒置,而且坦白説,說他漂亮嗎,實在有點誇張。我記得真的漂亮的建築倒是市區中心的「大廣場」(Grand Place,在大會堂斜對面),但是它卻不是在火車站附近,而且在二十世紀初期也完全沒有重新翻蓋的記錄。我另外又查了其他兩個火車站的介紹,也都找不到任何在二十世紀初期興蓋或翻修的記錄。即使是舊北車站旁邊的羅傑士廣場的漂亮建築也一樣,何況在1953年已經拆除。所以這位前外交官應該沒有看到什麽20世紀上半用庚款所蓋的華麗建築(南車站的情形也一樣)。
常常,我們想要看的,我們一定看得到。事實上,一個比利時人會得意地指著一座豪華的建築物,告訴你說這是我們用貴國的賠款蓋的嗎?我很懷疑。再一查歷史資料,比利時確實分到1.89%的賠款。後來他們是用來興蓋皇家美術與歷史博物館(1929年),並成立了高等漢學院。
從辛丑年簽訂庚子賠款,中國人曾經從比較嚴謹的歷史觀點來反省中國政府的荒謬行徑,希望能通過這樣的反省來發展一個現代的國家。在之後的三十年間,推翻三千年的帝制,並且在五四運動之後,經歷了十多年的穩定發展,但是不能真誠面對歷史和現代性的政府最後還是因爲内憂外患,而重蹈覆轍,希望用民族主義來苟延殘存。
現在中國富有了,但是想的還是如何報復,如何宣洩心中的積怨和不平。美國大史家史景遷寫了中國近代史的教科書,世界上廣泛流通。他的結語就是中國到如今還在尋覓如何進入近代!一百二十年了,這一個保守文明不幸就是真的像朱熹説的,還是在那裡架漏牽補。
作者為紐約市立大學榮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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