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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鸚鵡鵪鶉

出版家張清吉先生二三事

那些年,我們的「新潮文庫」 向張清吉先生致敬主題徵文


1927年出生的張清吉,他的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從1967年到20世紀末,率先向文化沙漠般的台灣社會譯介了佛洛伊德、羅素、沙特、西蒙.波娃……等許多位思想家的論述,啟發了台灣無數青年學生,影響了好幾個世代。「新潮文庫」如日中天,璀璨了三十多年,對文化、文學、哲學、精神分析學的耕耘、播種,成就非凡,貢獻卓著,永遠讓人銘記。


尤其是蔣氏王朝獨裁政權白色恐怖歲月,縱然是刊印歐美日本著作(與思潮),也隨時隨地會被羅織思想毒素,言論偏激的罪名而受難。奇的是當時自由開放的香港,常有旅人來台灣順便購買這本那本「新潮文庫」。志文出版社何止是台灣的燈塔!簡直是華人華文世界之光。


李幼鸚鵡鵪鶉在「新潮文庫」出版的電影書,包括《名著名片》、《影壇超級巨星》、《威尼斯影展,坎城影展》、《關於雷奈/費里尼/電影的二三事》、《男同性戀電影…》等,另外《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也讓志文掛名。圖片來源:李幼鸚鵡鵪鶉提供


電影學者劉森堯英雄出少年。大家原以為「新潮文庫」不碰電影,劉森堯卻讓張清吉願意把「新潮文庫」拓展到電影藝術/論述的領域。其實,張清吉並非不理會電影,早先已有曹永洋、鍾玉澄或譯或寫,關於黑澤明,關於卓別林


劉森堯率先讓「新潮文庫」出版了他譯的《電影藝術面面觀》,特地用雷奈去年在馬倫巴》的劇照當封面。劉森堯的體貼、寬厚、包容、才智,在在媲美張清吉。劉森堯推介一批跟他同輩的文藝青年為「新潮文庫」翻譯電影專書,張清吉也都照單全收。有些並未立刻供稿;有些繳交了漂亮的成績單,張偉男譯《現代電影風貌》相當燦爛,許祥熙譯《電影剪輯的奧妙》譯筆認真得令人感動。李道明與他的兩位非凡同好黃翰荻、張啓明(又名張起鳴、張知了、童娃)也都跟張清吉談過出電影書的構想;羅維明的《電影就是電影》也在其中發光發熱。以上這些電影同好都是學院派的理論家,只有我這三腳貓非驢非馬,劉森堯勸說張清吉讓我寫電影明星。


​​張清吉原本期待我寫一本瑪麗蓮.夢露。我才不敢,我才不要。當時(1978年)台灣早有好幾種版本的譯書,既是第一手採訪,又擁有瑪麗蓮.夢露大批生活照、新聞照與劇照,我怎麼跟人家比啊?我說最好是一本書涵蓋很多位演員,讓讀者們各取所需;整本書只寫一人,銷路會受侷限。張清吉答應了。我又奉上「可是」:可是我構想的另外一本書已經寫了八、九成,是把許多大明星、大導演、大作家糾纏在一起,也就是文學名著改編拍成的電影,譬如,奧黛麗.赫本主演的《戰爭與和平》。我補充:「我有許多精美的劇照(可供刊載)。」張清吉答應了,而我,等於背叛了劉森堯,也否定了自己出書的順序(這使得《影壇超級巨星》成了我在「新潮文庫」的第二本書)。


​​「新潮文庫」的電影叢書全都黑白印刷。我又出招:「我有一些很吸引人的彩色劇照,台灣只有我搜集到,不用可惜。」張清吉也同意了。我的貪婪,得寸進尺,由此可見。彩色插頁印刷成本太高,張清吉不希望書價拉高有礙行銷,勸我黑白正文抽掉幾頁。我「忍痛」割捨了法國考克多、英國格瑞姆.葛林、《馬哈/薩德》的章節。結果,我這本《名著名片》銷路好得出奇,讓我有談判籌碼,為下一本書《影壇超級巨星》爭取更多的文字篇幅,並刊印更多的黑白劇照,附上更多的彩色劇照插頁。


主打奧黛麗.赫本、伊麗莎白.泰勒亞蘭.德倫等明星影史的《影壇超級巨星》,其實「挾帶」了台灣影迷比較陌生的一流演員(譬如黛芬.賽麗格安諾.艾美),「走私」了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與《穆里愛》以及費里尼的《愛情神話》。書變厚,價抬高,市場風險也更大。


幸虧書賣得不錯,讓我更加恬不知恥地寫成第三本書《威尼斯影展,坎城影展》。書的頁數加多,彩色劇照量大,我不想割捨,乾脆張張縮小,張張非刊不可。張清吉覺得圖片既小又多張,擠成一團太難看,由他調整成大張,當然成本也由他失血,風險由他承擔了。


張清吉的日文與英文俱佳。他相當用功,常拿英文原文與日文譯本來校訂「新潮文庫」哲學、文學中文譯筆的正誤。文壇才女胡品清教授不依,法國語文的譯音豈能依賴、借用英文或日文的讀音呢?爭執過後,張清吉從善如流, Marguerite Duras 的姓氏終於順利譯成「莒哈絲」,我趕緊搭便車,沿用在我那幾本書上。我賺到了。


「新潮文庫」以翻譯西洋文學、哲學、精神分析…書刊享譽,如果認為張清吉只愛「西洋」,只接納「譯書」,那是誤會。早年他就請葉珊(後來筆名「楊牧」)策畫,刊印了華文作家的創作。不料,《紅土印象》的作者劉大任在蔣氏王朝白色恐怖時期去了中國,從此以後,獨裁政權的爪牙鷹犬(警備總部的人馬)三不五時刁難迫害。張清吉辯解:「人去大陸非我能夠預料、控制,起碼書沒有問題嘛!」警備總部拋出文字獄:「裝傻裝瞎?書名《紅土印象》,『紅』明明就是共產黨!」張清吉強調書的內容根本跟共產黨無關啊!那批獨裁幫凶找不到政治的碴就找 sex 問罪:「誰說小說可以描寫男孩子打手槍,還射精給大家看!你根本在刊印色情書刊!」這番打擊,張清吉與葉珊停掉了志文出版社的「本土創作」叢書。


​​其實,「新潮文庫」我的三本書「偷渡」了男同性戀,美貌細腰裸男,以及對蔣介石的冷嘲熱諷,我還同時擁抱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以《威尼斯影展,坎城影展》為例,1969年坎城影展得獎名單的《假如…》與《Z》(後來譯名《焦點新聞》),介紹文字提到法國、英國這位影評人,那位導演或批判獨裁,或指責暗殺與屠殺,全都是我「冒充」歐洲電影人指桑罵槐,箭頭都指向蔣氏王朝。以張清吉耳聰目明,不可能被我蒙蔽,或許他默默支持我,萬一出事,他承擔的風險與迫害更大啊!


《影壇超級巨星》寫的那些演員大多半退休狀態,「新潮文庫」每本新書先後校對九次方才刊印,我每校訂一次,幾乎沒啥新片、新事需要增補。後來第二輯的書寫對象十之八九都是年輕演員,全書打字完後,我每校對一次都有大批新片的圖文增補,彷彿永遠沒完沒了,害得印刷出版被迫流產,更害得張清吉白耗許多人力財力。我也失掉談判籌碼,虧欠太多,無顏推薦新一代青年才俊為「新潮文庫」寫書。非但辜負了張清吉與劉森堯當初對我的信任、提攜,我還間接成了往後聞天祥、鄭立明這些人才在「新潮文庫」出書的阻礙!


張清吉為我出書的那些年,有時他拿別人翻譯的電影文章要我把片名調整為台灣通用的譯名。人名也是。例如《 Johnny Guitar 》上映時的譯名是《琴俠恩仇記》而非《荒漠怪客》,《 Les demoiselles de Rochefort 》是《洛城故事》而不是《柳媚花嬌》。我只是舉手之勞,張清吉卻堅持付費。


我始終無業,在社會上有些表格填寫讓對方為難我,乾脆以「志文出版社電影叢書校訂」自居,自我膨脹,張清吉並不見怪。前輩作家鍾肇政早年還沒有聲譽鼎盛到現今這般境界時,張清吉就多次故意在《台灣文藝》刊個叢書出版廣告,支持辛苦經營的文學雜誌!


戒嚴時期,外文電影書刊無緣見識,郵購極困難。張清吉用出版社的名義常去美國、日本買書,我就開出一批法文、英文、日文的電影書名,說是值得出版社用作參考。他千辛萬苦盡力買到,全都贈送給我,還說是我幫他的忙。多少年來,我的多篇文稿,都直接受惠。



志文出版社1993年「新潮文庫」那兩本書《關於雷奈/費里尼/電影的二三事》與《男同性戀電影…》是我厚顏無恥求助,張清吉慷慨接納了我的浪子回頭。2010年《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類似計程車靠行,由志文出版社掛名,張清吉已半退休狀態,他女兒張麗卿慨然允諾。往後,我只當張清吉一切安好,沒去煩擾,不料2018年9月偉大的一代大出版家已經辭世。媽媽常勸我,人都會老,感謝張清吉先生要趁早……




作者1990年代在《破》週報寫影評介電影文字超過20年。近期在《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網路版《放映週報》寫稿。演出電影:李立邵的《第一次》、蔡明亮的《你那邊幾點》與《不散》、吳米森的《提著腦袋上學去》、應政儒的《晃遊身體》與《犧牲之旅》、王婉柔的《擬音》、黃信堯的《台北電影節20週年CF短片》、蘇匯宇的錄像版《唐朝綺麗男(1985邱剛健)》與電影版《唐朝,綺麗男》。影像創作:《生活像電影——奧黛麗.赫本的二三事》,《青藍紫:你所知道/不知道的李幼新》、《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用歌曲〈虹彩妹妹〉解讀雷奈《穆里愛》與費里尼《愛情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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