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廣場的胡斯銅像。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布拉格是一顆剛硬晶瑩、卻顯得幽暗含光的鑚石,躋身在中歐浪漫之路的山光水色之間。從主教山上的城堡下來,走過卡爾王橋,進入舊城區的廣場,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就是紀念胡斯(Jan Hus)被燒死的銅像。這個青銅雕像的胡斯神情剛正清癯,表現出臨死不懼,無畏堅毅的抗爭態度。代表的就是布拉格的本真,即使胡斯實際上是在捷克南邊的康斯坦兹(Konstanz)被燒死的。
自從《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電影名:《布拉格的春天》)出版之後,由於「輕」這個字,又加上「布拉格之春」的「春」字,使得我們對布拉格的想象帶有一種飄逸、像絨毛一般飛絮的幻想。其實布拉格從來就是一個不斷在鬥爭的、追求自己認同的心靈。對生命只能過一次的昆德拉(Milan Kundera)來説,人生因此是「一逝即蹤」的「輕易」,不可捉摸,絕對不像尼采所説的揮之不去的「沉重」。昆德拉代表的正是捷克本地人(非德裔)對生命的態度。他們對德語族人的態度就有一種無力分割的又愛又恨的曖昧。
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原來是用法文寫成的,他在「布拉格之春」之後出走巴黎,從此自認爲法國人(法國公民),並且宣稱他的作品應當被認爲是法國文學,而不是捷克文學。事實上,雖然他寫的是布拉格,屬於波西米亞(Bohemia)地區,但是昆德拉則是生於布勒諾(Brno),屬於莫拉維亞(Moravia)地區。這兩個地區雖然都一樣印有深刻的德語影響,卻一樣保留非常强烈的捷克認同。前者又甚於後者。
讀到這裡,讀者或許會感覺捷克的歷史大概非常複雜,而的確也是如此。你如果去問布拉格的人,那麽他們會承認卡夫卡(Franz Kafka)是用德文寫作的捷克作家,但是到了莫拉維亞地區,那麽可能就聽不到這樣的説法。相同的,上面説到的胡斯被認爲是布拉格不世出的偉大思想家,但是在莫拉維亞的心目中,他們的偉大思想家則是康米紐斯(John Comenius),認爲他是近代教育思想之父。
如果你到美國賓州的伯利恆(Bethlehem),你會看到一所Moravian College。我在幾年前無意經過這裡,看到它就知道一定是一家奉行康米紐斯思想所設立的學校。果不其然,學校裏有一座康米紐斯的銅像,贈送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哈維爾(Vaclav Havel)總統,捷克近代最偉大的作家政治家!
以上這些令人頭暈昏眩的捷克文化與認同是一千多年來捷克的祖先們不斷經歷的發展歷程,甚至於就是宗教也是如此。胡斯帶領了當時的人反對天主教,開創了宗教改革的先河,贏得了佔據市中心最重要的銅像的地位。但是,今天的捷克,信基督新教、承續他的信仰的人口已經少於一成,而仍然保持天主教則超過了人口的一半。另外有近四成的人們則認爲自己沒有宗教信仰。
無論如何,從十九世紀以來,對捷克影響最大的就是德國,所以差不多所有成名的捷克文化人差不多全部是從德語區出來的,不然就是受過充分的德語的教育。上面説的昆德拉、卡夫卡,還有國民樂派音樂家的德弗扎克(Antonín Leopold Dvořák)都受過充分的德語教育(受到華格納及布拉姆斯很深的影響),但是他們的捷克認同卻呈現了極大的分歧。
記得2004年我去布拉格時,坐在現在是Inter Continental Hotel 所在的咖啡廳看著伏爾塔瓦河,追念當年卡夫卡就在這個地址(當時還沒有這家酒店)寫了他最有名的作品《蛻變》(Metamorphosis),不禁興奮到對著服務員問,當年Kafka最喜歡坐的枱子是哪一個?沒有想到那位服務員冷冷地對我説:「卡夫卡又不是捷克人!」(可能是對猶太人的歧視。)昆德拉就不用講了,他根本不認爲自己是一個捷克的作家。但是德弗扎克卻又在交響詩中展現出對莫拉維亞(以及波西米亞)豐厚民風的深情。
1938年希特勒藉口所有講德語的地區應該結合成爲一個所謂的民族國家,出兵佔領了捷克的蘇台德地區,雖然捷克努力抗爭,但是由於英法大國採取綏靖政策,對希特勒姑息,就是共產的蘇聯也袖手旁觀,無法施展抗爭活動,蘇台德很快淪陷。再過了一年,甚至於捷克本身也被納粹接管,成了一個名存實亡的德國保護國。
捷克民族所反映的胡斯精神在二戰中透過地下反抗表現無疑。在五年戰爭當中,反抗軍暗殺了保護國的納粹代表,導致超過大約有五千個捷克人被處死,顯然很多人是隨便抓來充數的。這是整個二次大戰中因爲謀殺納粹官員而死的最多人的一次–德國軍人刺殺希特勒不成,被處死的人也遠遠不如這次的多。捷克人對自己的文化和命運,即使在德國文化的陰影下不得不接受現實,卻永遠沒有忘記自己的認同,至於戰後俄國的虐政就更不用説了。
遠在美國紐約長島東南的蘇福克(Suffolk)立有一座胡斯的銅像,它是美國才獨立不久的1793年由當時非常少數的捷克移民捐錢興建的,據傳它是美國立國以後為一個外國人所樹立的第一座塑像。它甚至於早過拉法葉(Lafayette)的塑像(同一年)。
另外,在紐約市的史都維桑(Stuyvesant Square )公園裡也立著一個德弗扎克的銅像。它是由捷克政府捐錢興建的。這個地方離開德弗扎克寫成《新世界交響曲》時所住的地方不遠。這首交響曲非常有名,又是一首稱頌美洲的偉大詩篇,因此這個銅像特別受到歡迎。代表了人們對德弗扎克的感情。捷克人即使遠走他鄉,卻還是帶著他們懷念故國的感傷與懷念。
捷克的文學常常需用別人的文字來表達,他們的音樂也受到德國的深刻影響,而政治上,他們更一直活在一個強鄰的陰影之下,然而,捷克的歷史和文化卻涓滴長流,在像胡斯的堅定而叛逆一般的啓迪下,他們一直沒有改變忠於自己的信仰和對宇宙及知識的理性態度。這個就是捷克。【按,布拉格大學在文藝復興初期是第谷(Tycho Brahe)和刻卜勒(Johannes Kepler)發展現代天文學的重心;讀過《達芬奇密碼》的人一定記得布拉格的天文鐘。】
2020年九月九日於臺北旅次
作者是紐約市立大學榮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