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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斯達

香港人赤裸而發著光


8月30日,香港政界和社運界的一眾知名人士,不約而同遭警方以不同罪名拘捕。時間當然敏感,因為原訂在8月31,香港各界會舉行一個多數能夠佔領半個香港島的大遊行,繼續反對《送中條例》和特區政府。被捕的人士包括香港眾志的黃之鋒、周庭;前民族黨召集人陳浩天;前港大學生會會長孫曉嵐;立法會議員鄭松泰及沙田區議員許銳宇等等。

港警在機場內追捕快閃示威民眾。圖片來源:路透社/達志影像


上述人士罪名不一,「控罪」也發生於不同日子。黃之鋒等被指在6月12日「煽惑他人參與未經批准的集結」、「組織未經批准的集結」及「明知而參與未經批准的集結」。當晚示威者包圍灣仔警察總部,在場起碼有幾萬人。


至於陳浩天則被指參與7月13日的上水遊行「參與暴動罪」及「襲警罪」,同樣是大型群眾活動。警方大搜捕,可能是為了散播白色恐怖,企圖降低翌日大遊行人山人海的效應。


港共政權為了瓦解這個傳說中的「大決戰」,可謂扭盡六壬。向警察申請遊行的「民間人權陣線」(民陣)在這一日亦接獲警方的「反對通知書」,民陣於是只能取消遊行,但大量市民預期仍然會照樣「逛街」。


港警是否批准遊行的準則,當然充滿政治彈性。例如不久之前的818遊行,警方就沒有完全反對活動。警方雖然禁止市民遊行、也不准他們在中環遮打道行人專用區集會,但容許市民在維多利亞公園集會。於是當日有百多萬人不斷在維園和附近進進出出,被稱為「流水式集會」。然而半個月之後,形勢又再改變,遊行和集會完全被禁止。


香港局勢在8月急速惡化,政治權利沒有寸進,人身安全也成疑問。很多社運人士被人跟蹤毆打。香港以往從不需要擔心人身安全,如今一切都不再理所當然。上述的陳浩天是在出境時被截停、隨後拘捕,特區究竟是否存在一個黑名單,令活躍人士失去出境自由,我們不得而知。


8月31日,至少幾十萬市民仍然上街遊行,也有衝突。當晚,大批警察衝入港鐵車廂虐打市民,狂射胡椒噴霧,不作任何解釋就撤退離去。據說是因為車廂有親中人鬧事,港鐵馬上報警。警察即速到場「無差別鎮壓」之餘,港鐵更封鎖車站,迫使很多人無法逃生,救護員無法到場治理傷者。

港警。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這已經是國家資助的恐怖主義。港鐵與港警是沆瀣一氣的,所謂「不同政見人士吵架」,大概只是給予港警鎮壓的藉口。


事實上港鐵在較早時期是相對中立,但由於《人民日報》早前有評論指責港鐵縱容示威者暴力,管理層就馬上作風大變,與警察通力合作散播恐怖。如果說警察是主犯,港鐵也是從犯。


港鐵兼有國企和大企業的兩種性格。國企自然要支持特區虐殺市民「止暴制亂」,大企業現時也受到政治壓力而必須清算支持反政府示威的員工,港鐵最近也開始清算曾經在運動早期向乘客廣播「香港人加油」的車長。兩種助紂為虐,港鐵兼之有之,淪為極權幫兇最前線。


於是在831警察恐襲之後,有示威者破壞各個站點的閘機,事實上是正義而弱者的報復。全港最大的公共運輸公司,會與警察合謀製造幽閉空間關打放狗、無差別虐打乘客。香港的公共安全,在全球排名最近跌至20位,然而這恐怕還未表現出事實的嚴重程度。


文革式互相批鬥在大公司之間上演。國泰航空是一個例子。中國民航局用「關閉空域」作為要脅,成功令國泰屈服。國泰被勒令交出「支持反送中運動」和「曾經罷工」的僱員名單,CEO下台亦無法平息。有員工因為在臉書對某些關於反送中運動的內容按讚,就被解僱。國泰甚至修改了內部守則,鼓勵員工之間互相告發。


戰線也向學校伸延。有親中人士表示,教師要「愛國愛港」才有任教資格。下級警察工會的領導,則表示有警員子女受到校園欺凌,更指控有老師參與其中。對香港人來說,民間領域一向是中立地帶。在英殖時代,英國沒要求香港人愛英國,香港人也不需要對政治問題表態才能生存。


但中立空間在6月之後,已被全方位入侵。中國在商業活動增加以前不存在的意識形態審查,要求與政權和「14億人市場」有大小來往的人必須參與「表態政治」,從而令香港「真正回歸」。連《國家安全法》也不需要立,政治直接結合在國企的市場行為之中。


大多數「娛樂至死」的藝人現在也無法置身事外。一些本地歌手私下表示,中國文化局要他們簽名「反對暴力」,否則就不給他們上台,並且會羅織他們「支持港獨」的罪名,並徹底趕絕他們在中國的演出機會,於是不少都只能屈服。香港歌手周柏豪就因為在網上呼籲香港人「登記做選民」,而被中國網民視為「支持港獨」,之後只能參與「表態」。


香港正進入快速的撕裂和敵我矛盾,要不就是北京的朋友,要不就是北京的敵人,中間地帶急速消失。無論如何大型的示威,不管是韓農世貿示威、佔領運動、旺角衝突,乃至「反送中」以來的兩個月,示威甚至暴亂都不會真正改變香港。因為打爛了玻璃和建築物,再蓋就是。


但中國引入的文革政治、鼓勵互相批鬥,要人時刻表忠踏繪。變亂一開,香港過去享受的政治小確幸,一去不返。香港人的生活方式也將如是。


而林鄭月娥最近則放話,表示考慮動用《緊急法》,會用「一切辦法」平亂。有人考慮封鎖telegram或者「連登討論區」,但封鎖資訊,整個社會和金融都會付出沉重代價。


拘捕知名人士自然也是「一切辦法」之一。然而這種歇斯底里,可能是為了向北京交差,也可能是出於上一代掌權者對事態的本質誤判——他們不相信波瀾壯闊的運動背後真的「沒有大台」、沒有統一的司令部和金援。


在「反送中」的去中心化模式大行其道之前,政權對付「社運界」的方法十分單一而有效,就是接觸「關鍵人物」,或統戰,或溝通,就能對外面的廣大群眾進行槓桿操作。但現時的前線抗爭者,已自行其是兩個月了,當權者仍然不相信現時已沒有「關鍵人物」,政權對事態的情報,似乎也落後了幾年。


中共在2016─17年取消了本土派和自決派不少人的參選資格,就算個別成功當選,也在議會新年度開始不久,就被政權取消議席。這對於受害者所屬的政團來說,當然是滅頂之災,也令整個社運界陷入低潮。


中共也許認為這就等於消滅了敵人,但野火燒不盡,這只是導致反抗者的歸屬和組織水銀瀉地。政團消失,他們的領導地位也消失,但對政局不滿的人還存在,於是中共的大絕招,卻為今日的無大台、多向度抗爭鋪平了道路,令中共面對的局勢更加複雜。現時北京和港共想找人談判,卻發現檯面上的人都叫不動群眾。北京和港共找不到談判對象,也沒人幫他們控制群眾。


「反送中」與之前香港的社會運動相比,無疑物理強度是增加了。示威者衝破了「動武就會導致解放軍鎮壓」的心魔,讓以為香港人已經被打沉的北京,大感驚訝。有些參加者表示,已有犧牲生命的準備 (事實上已經有人自殺明志)。


示威者使用武力,但不是暴力。他們拆除街上的公物做路障,他們跟黑社會和警察肉搏。一些更進步的開始使用彈弓和燃燒彈之類的武器,他們也衝入立法會宣示要拿回自身主權的立場。


然而,示威者的武力都是指向更強的政府武裝,「毀壞公物」的時候也盡量精準,不波及無辜。在國外群眾運動經常出現的搶掠,在香港更是從未發生。雖然香港人使用武力仍然加上驚人的紀律和自制,但武力客觀上就是是升級了。然而這種升級,只是社會契約失效的自然反應。


在直接行動大行其道之前,「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 是香港示威活動的指導思想,是王道,是唯一手段。有這種心理氣候,是因為今日的中老年人,成長於比今日和平的英國殖民統治末期。


英國在撤走之前,開始在香港進行局部民主改革,社會風氣包容。政府雖然不是民主,但比現在謙卑問責得多。在當時,社會人士和平請願、向政府提交意見,或以諮詢的間接機制向政府提交意見,多數會得到善意回應,至少不會被斷然拒絕。因此「和理非」乃至之後的「議會路線」才被奉為圭臬。


但時代改變得很快,過去必然的成功,慢慢不再成功。《路透社》8月30日綜合多個接近消息來源,表示特首林鄭月娥在「暫緩」修例之後,曾向中共最高層提交報告講解香港形勢。顯示主管香港事務的韓正乃至元首習近平,都知道並且拒絕五大訴求,林鄭只是按主子心意辦事強硬到底。


現時香港的政治現實,與英殖時期對比,當然是雲泥之別。宗主國不一樣,殖民地怎可能維持現狀。於是「市民好好溝通,政府就會有誠意地回應」的良性循環,早已行不通。因此香港其實上不是主動地升級武力,前線也不是暴力狂,只是被自然迫出來。長久以來,「和理非」都是大義主流的,而使用武力總是異端。


我們都曾認為,「和理非」地行事,刑律風險就會低。但「風險低」這一點,是人民和前朝政權互相協作出來的,是因為英殖政府曾經自我克制,與人民維持互不侵犯的無形合約。英殖和中殖政府前期都大致維護了這種社會契約:不動武我就不會重手對付,撕裂社會。


但現時這個社會契約已經崩潰,830被抓捕的,大多數都是斯文人,是議員和社運領袖,沒有一個是暴力份子。但當他們都被抓,又有甚麼立場是安全?當一個社會令人感到危機四伏,甚至是充滿敵意的,那麼個體去維護這個體制的動機,自然變得很薄弱。


社會契約一旦崩解,個體自然希望嘗試更進取的方法,去獲得回應。香港人的和平,從來有功利成份。以前是雙方都希望和平解決事件,win win雙贏;而當和平與忍讓再無法換到安全,範式轉移就會來臨。


人,絕大多數都不是虐待狂或被虐狂,人也沒有絕對的溫和或激進,只有獎勵機制。以前個體溫和,能夠得到體制寬大對待、進而安居樂業,而現在卻是甚麼也換不到,做順民的好處和交換機制消失了。這正是物理對抗、武力抗爭被香港人火速接受的社會背景。


值得驕傲的香港社會和體制,已不再值得驕傲。但在危局中,失去體制維護的赤裸之人,光輝才更耀眼。現時仍然抵抗和維護族群的香港人,智勇雙全,屢敗屢戰,都是開國元勛的料。


如果只看大環境乃至國際局勢,都是黑暗而無希望的。但正是黑暗,才看到很多人發著光,他們都是正在互相打磨的原石。香港人反送中,自然是北京所不願看見;但香港人在運動中表現的品質和潛力,也許才是最令北京感到芒刺在背的點。




作者為香港本土主義者、作家,評論人。關注中國殖民主義、香港主體性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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