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星夜無光,只有砲聲,四野迴盪,只有火光,到處飛揚……(夜襲歌詞)
20181124選舉,真的是夜襲風光,只有砲聲,只有火光,刀槍鑽向敵人的心臟,閃電攻擊打了一場轟烈的勝仗。藍營勝選,綠營輸到脫褲,已有許多文字加以討論。這篇文章來談些別的。
愛情摩天輪不是重點、小政治當道才是
選舉應談政見,不該是純粹意識形態爭戰舞台,口口聲聲稱「牛肉在哪裡?」,在1124選舉中,卻弔詭的成為奇特「假面」:表面上談政見,實則推銷虛妄小政治,背後可能潛藏真正意識形態,或至少將由意識形態掛帥的小政治。這是個小政治(small politics)時代,雖然其實有著大政治身影,但卻遭刻意藐視。
當代政治是種「符合市場的表面民主」,資本市場決定政治生活,不是人民對政治冷漠,相反的,人們事實上要求更多參與的參與,急切的期待更多的回應,1124選舉,一點都不冷。當代的政治反應能力,總落於經濟之後,這就給主張「政府不必太認真讓人民知道事情、不必太嚴格遵守報告義務、只要努力給人民過更好的生活」之人,更多藉口與鼓舞,結果,就是社會更依賴那些「雖追求政治影響力,但行事風格卻一定也不政治」的力量,例如經濟行動者、企業與資本家,他們只對促進經濟感興趣,希望快速獲利,市場快速成長,最後的政治面貌,就當然是非政治、非政治性的政治、進而只剩小政治。在台灣,1124選舉摭拾可見,在特別是縣市首長競選舞台上,充斥著「人民要過更好生活」作為唯一政治目標的話語,說穿了,就是小政治。
社會更依賴那些「雖追求政治影響力,但行事風格卻一定也不政治」的力量,例如經濟行動者、企業與資本家,他們只對促進經濟感興趣,希望快速獲利,市場快速成長,最後的政治面貌,就當然是非政治、非政治性的政治、進而只剩小政治。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在如此小政治背景下,不再有偉大的話語、激烈的姿態,隨波逐流的政黨們,自然樂得把繁複主張隱藏,留下迎合生活方式的簡單內容,黨綱與政策盡可能彈性,滿足民眾胃口,盡量綱領式,無須讓人民知曉清楚的政策思考,等而下之的,就只剩口號。看似天馬行空,實則荒誕不經或本無落實可能的「發想」──愛情摩天輪、高雄迪士尼、南海石油,whatever,當然躬逢其盛,樂此不疲。別以為台灣選民都是傻子,事實上少有人當真,但既然小政治當道,赤裸而無所忌憚操持這種語言的人,就當然放心大放厥詞。以高雄政見發表會來說,韓總的表現無疑正確,完全迎合小政治時代的主人胃口。
從後共產主義的俄羅斯民主經驗,亦可發現類似台灣1124選舉軌跡,所謂負面動員模式:通常是威權式的民粹主義者,樂於推動負面動員,否定現有一切,污名化舊執政者所作所為,為何愛河水現在不能喝?作為非政治之政治的激情回應,負面動員政治不提供一理性言說空間,它讓人民能展現政治熱情,又不會傻到去承諾有吸引力、有意義的具體政治目標(選後韓總:我又不是傻子),只要使受排除或過得不好的階級感同身受就好,既然小政治,台灣復處處有人控訴賺不了錢,民粹式的小政治當然粉墨登場。
政治消費主義與台灣選民
批判理論學派的馬庫色,在《單向度的人》(Der eindimensionale Mensch)一書中,提到消費主義與政治。馬庫色說,在當代消費主義下,傳統的政治語言失去功能。自由與責任的偉大語言,僅空留無聲迴響,只有在宣傳煽動、做生意賺大錢、紀律與混亂之下,政治語言才有意義。
馬庫色說,在當代消費主義下,傳統的政治語言失去功能。自由與責任的偉大語言,僅空留無聲迴響,只有在宣傳煽動、做生意賺大錢、紀律與混亂之下,政治語言才有意義。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CC BY-SA 3.0)
《聖經.創世紀》所載「利用語言的混亂,使人們語言不通,讓道德敗壞的巴比倫王國淪亡」,在此迎向新局:人們操持獨特的語言,說的其實只是有錢主子、有錢大慈善家、廣告台詞撰寫人的語言罷了。1124台灣選舉,可看到馬庫色眼中的消費主義與政治:政治不僅綜藝化,不僅小政治化,最重要的,與消費主義完美結合,狂熱的選民與媒體,日日夜夜的勤奮咀嚼、冒汗激昂的吞食著這些商品,一些更重要的政治議題──國家安全、國家經濟路線、轉型正義、環境永續,既非此類消費商品,當然要消失不見。
馬庫色繼續說:當代個人主體性,完全來自於扭曲的勞動與消費文化,人們在商品中找到自我,因人們向依商品形式而受教育,長大成人。進步的個人主義,剝奪人們成為獨立自主個體的機會:在勞動,在休閒,在需求與滿足,在思考與感官之中,只剩消費商品形式;當代社會,在政客與演藝人員的口中與笑容中,在知識分子的冷漠與巧詐智慧中,淪落只剩傷風敗俗。
台灣政治面貌,至少選舉過程中,呈現這類典型扭曲的消費文化:面對政治被期待應實踐的公共利益,應細加論辯的公共財,甚至是國家主體性,在選舉中,徒留商品形式的語言,錢進來,全台首富,大家要有錢。某些候選人政見空洞?其實一點也不,因為完美符合台灣選民期待的政治消費與商品形式,單向度的人,成為1124台灣選民的註冊標記。
從夜襲到前法西斯?
1950年,同屬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阿多諾,與三位學者合著《威權人格》(The Authoritarian Personality),提出法西斯主義量尺(Faschismus-Skala),描繪支持法西斯的威權人格特質。量尺及相關論述中提及:擁護傳統保守主義價值,僵硬的堅持傳統拘束,對威權習慣性的卑躬屈膝,常以倨傲姿態攻擊不同想法的他人,過度主觀的防衛自我、被迫害幻想慾強,缺乏反思與自省習慣,喜四處發掘神祕事物,充滿怪異的想像力,迷信又守舊(如對占星術或算命深信不疑),崇尚大力士般的巨大力量,堅持教育的重要──但強調服從和尊重權威是兒童應學習的最重要美德,對破壞性之行為常不以為意,對犯錯常顯現玩世不恭或甚至厚顏無恥,認為災難也有其優美之處,強調性、充斥性的暗示與玩笑、喜歡描述性行為過程等,這些,都可能是典型的威權人格、會支持法西斯之群眾特徵。
法西斯研究者Reinhard Kühnl分析,法西斯之崛起,不外議會體系危機,特別在沒有深厚民主傳統的社會;經濟危機或不安,社會緊張關係;精神層面世俗化、虛無主義傾向,人們喜歡崇拜神祕主義(Seafood);民族自信心的喪失等。法西斯支持者,口口聲聲民主無用,人民需要有行動力的領導者,即便是口出狂言之徒,只要有能創造秩序,掃除社會不安份子,最重要的:讓大家過得好、有錢。
總的來說,法西斯總吸引著社會生存遭威脅、被拋離時代軌道、或自認遭虧待而不滿的市民中產階級。法西斯常帶軍國主義餘孽,喜歡強調感官與想像世界的血腥化,人道規範的解構,時時彰顯軍人般威武、強調軍人服從與忠誠,喜歡到處唱軍歌,強調軍事紀律,武之善。
以軍歌夜襲為號召,以軍裝誓師為宣傳海報,支持者也樂得到處聚眾歡唱,對外凸顯「作為強大力量」訊息,「上任後不准政治性集會遊行」的典型面對「政治敵人」姿態,彰顯家庭、保守與傳統價值,卻又同時愛講陪睡、愛情摩天輪,到處性的暗示,這股「韓流」,是否會進一步發展並滿足法西斯四大元素:潮流,意識形態,運動,體系?還是僅僅作為打選戰的技術性操作?當然有待觀察。
愛唱軍歌,不代表軍國主義,保守主義者所在多有,愛家人人會講,不必然演變成恐怖的法西斯,然而,不論法西斯量尺或歷史經驗,乃至於後民主時代某些民粹者推銷的「柔軟的波拿巴主義」,搭配當代的小政治氛圍,仍然警惕著吾人:台灣社會,至少有著發展威權、通往法西斯的某些特徵,只看接下來是否出現支持它的群眾力量,形成群眾運動。它可能成為一股獨立的前/類法西斯力量,亦或許架設出連結中國紅色統治的橋樑。民主防衛台灣,找回真正的民主與政治,不再沈溺於單向度之政治商品消費主義,特別面對國家安全與主權威脅,不論是夜襲或明攻,恐為當務之急。
作者為政治大學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