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綠一樣爛。」
每次聽到這句年輕人的新寵物,我就想起《指月錄》裡「見山不是山」這段經典禪語。年輕時不懂政治覺得每天立院打架好煩所以藍綠一樣爛,年長一點之後發現其實某一邊壞很多所以藍綠沒有一樣爛。但是到了真正看過一堆政治現場之後,你還真的發現兩邊的鳥事和不堪還真的都很多。但是對我來講,現在這句話有了個新解。
如果紅的進了台灣,藍綠和不藍不綠的都一樣會被打爛。
如果紅的進了台灣,藍綠和不藍不綠的都一樣會被打爛。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這次的選舉可以說讓2016大勝的民進黨輸到褲子都褪到絕對領域下半部了。六都裡只剩下桃園、台南兩都,就連要超越藍綠的柯阿北都只贏藍色人才幾千票差點嚇出心臟病來。之前大家都說快死透的國民黨這下馬上灌了雲南白藥救命丹,九二共識歡呼聲再次此起彼落。跟上次2008不一樣的,是這次中國的介入更急、更狠、更明目張膽。然後人就是這樣,當贏的時候大家都是謙卑謙卑再謙卑,輸的時候就各種事後水鏡八奇出籠,這幾天臉書上最不缺的就是「民進黨就是因為XX沒有作好所以大敗」,不然就是「如果民進黨XXX的話2020就不必選了」。
我還真希望這些意見都在選前就出現。而且我們都會覺得自己在意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得罪我的正義那根本天理不容。但是如果冷靜想一想,我們的堅持如果放在選舉上,能夠換到多少選票?我相信會看到這篇文章的讀者大多充滿理想性和正義感,但是理想和正義是一種相對的概念。對很多人來說,物質生活能夠滿足和「奇檬子爽」就是最大的正義。我一直覺得自己算是可以肚子扁一點也要維持尊嚴和原則的,但是我也知道像我這樣的族群,在台灣從來不是多數。所以在這次各種正義各種價值交錯的選舉兼公投,變成1124那種結果讓我很震驚,但是又好像不那麼意外。
好吧。談現實傷感情,還是來聊故事吧。
大家都很喜歡明治維新。但是在維新曙光前,日本國內可是經歷了一場政爭陰謀暗殺火併最後甚至內戰的腥風血雨幕末時期。風暴的起因在於歷史接近三百年的江戶幕府已經制度疲勞,又在這種時候遇上了要前來叩關作生意的美國黑船。幕府一開始依照鎖國祖法拒絕到底,結果要讓日本貨出去人進來的美軍艦隊幾發炮彈往江戶方向伺候,嚇得半死的幕府只好開放通商。
黑船來航令日本政治動盪,開啟了走向明治維新的幕末時期。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PD)。
結果這下讓幾個保守派的大名為之大嘩,尤其是當時的孝明天皇幾乎是氣個半死。這位生涯沒離開過京都的天皇似乎患有外國人過敏症,在幕府擅自決定與外國簽訂通商條約時甚至起屁臉說要讓位不幹了。強行簽訂條約的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甚至還違反了朝廷的希望,讓新將軍德川家茂繼位。結果在一連串的政爭整肅中,某日井伊直弼在上班登城的途中被幾個脫藩無頭路的志士給慘殺,幕府威信一落千丈。
然後,某個叫長州的地方因為從德川家康時代就一直被幕府霸凌,所以累積了三百年的怨恨準備伺機來個轉型正義,想用「尊王攘夷」這種新的政治正確來取得政治優勢。所以長州就以服從天皇攘夷意志之名,硬是攻擊了通過當地的外國船隻然後和英、法、荷、美四國開戰。結果當然是可想而知的慘敗收場。一方面長州又以聯結天皇周邊貴族的政爭方式想要修理、弱化幕府。結果孝明天皇也對這種假鬼假怪的作法反感,在親幕府的會津藩和因為西化而變強的九州薩摩藩合作下,長州派不但從廟堂之上被一掃而空,還先在京都打了場大敗仗,之後又被幕府編成的15萬大軍進攻,眼看滅亡之時就在眼前。最後長州以全面投降、姑息派全面掌權、反抗的革新派不是逃亡就是身死而結束危機。在這些幾乎滅藩的危機中,長州恨的除了幕府和其小弟會津藩之外,最可惡的莫過雙面刀鬼薩摩藩了。
結果和幕府協力的薩摩藩,後來也發現這個體制實在不行了。長州在投降之後,過去沒死絕的革命派重新掌權,幕府也打算發動第二次征討。薩摩這才發現如果長州真的被買單,那麼幕府將成為日本獨大的勢力。最後不止薩摩可能也被消滅,最重要是的幕府統治下的日本可能弱化到變成和清國一樣的半殖民地,甚至更慘。所以突然有人開始想到,如果日本這兩個最有戰力的雄藩聯手,是不是就可以幹掉幕府?
可是想歸想,畢竟之前薩摩搞過長州,還在京都殺了長州不少重要戰將。最可惡的是在尊王攘夷、打倒幕府的風潮下,薩摩之前還為了自己發展支持過公武合一,也就是經由皇女下嫁給將軍讓朝廷和幕府合為一體,「薩幕一家親」更是喊到不要喊了。這種背骨王八蛋怎麼可以合作?但是就靠著四國商人坂本龍馬的牽溝仔,薩摩發現長州需要武器,然後長州也發現薩摩不想戰爭而且需要錢。就這樣,薩摩的巨人西鄉隆盛等人忍受了長州的衝組高杉晉作、桂小五郎等人的洗臉兼半羞辱,硬是讓這個之前水火不容的薩長同盟成立。而這個互取所需、看似根本犧牲原則的不要臉不光彩結合,後來成為了打倒幕府的關鍵,更是日後偉大的明治維新真正起點。
坂本龍馬促成了敵視的薩摩藩與長州藩捐棄前嫌,組成薩長同盟。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PD)。
不知道看到這裏大家有沒有什麼既視感。
在2016年的時候,我一度以為台灣就像司馬遼太郎的《坂上之雲》一樣,會是「一個極為弱小的國家,即將進入她的開化期」的痛苦但美麗的建國時代。但是2018的這場選舉,告訴台灣人的就是沒有經過一場真槍實彈、痛定思痛的挫折,甚至是充滿不堪、為了理想而讓自己頭上澆下糞水的血淚抰擇,那麼我們永遠都不配像別人一樣擁有偉大的開國歷程。
我們的鄰國經歷過互相殘殺之後選擇聯手的過程──當然,如果只以自藩的立場來看的話,那麼在長州、薩摩相殺的過程中犧牲的武士們,簡直是毫無意義的「犬死」。但是如果以日後創造亞洲第一個列強的結果來看,這些犬死似乎又變得無比偉大──雖然這些當時為了理想而犧牲的志士們,幾乎沒有留下名字。在與歷史上留得大名的西鄉、大久保、桂小五郎等相比,桂太郎、山縣有朋等人似乎只是享受前人血汗成果的幸運組。更諷刺的是促成薩長同盟的坂本龍馬,在維新成立的前一年被暗殺,之後的數十年日本人並不認識這位偉大人物。而且明治維新的第一件大工程就是向世界開放的「文明開化」,也就是以尊王攘夷為起點而打倒幕府的薩長,最後其實作了和幕府一樣的事。不同的只是這次面對世界的,是一個新的日本。
如果是為了面對國家危難,個人毀譽、甚至過去的恩怨情仇,對這些幕末英雄來說都可以放下。如果每個志士都堅持自己的正義才是絕對,堅持如果沒有達成自藩的理想就是賊軍的話,我想今天我們看到的日本說不定會是四個島嶼分別要講英、法、俄、德語了。
我想,2018的台灣,我們面對的外來黑船是誰,作為滅國烏雲籠罩台灣的幕府是誰,翻來覆去但最後仍可能被幕府消滅的薩摩是誰,堅持理想和戰鬥意志卻被逼到牆角的長州是誰,大家都很清楚。不同的只是今天的黑船不像過去是只想和日本通商的帝國主義,而是帶著民族主義怪焰想要殖民台灣的專制軍團而已。雖然我很不想引用這句話,但是好像真的是「放下過去」從彼此嘴裡說出來的時候了。
如果我們都不想台灣至今的民主成為過去的話。
作者為日本筑波大學地域研究科日本研究碩士,同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科文學博士。專攻民俗學。現職為實踐大學應用日文系助理教授。在學術和政治、實務和夢想間漂流,留學日本現居台南。人生的信條是「既生於世,豈不遊哉」。著有《表裏日本》、《風雲京都》、《圖解日本人論:日本文化的村落性格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