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是在1919年2月出版的,兩個月內迅即再版,一時之間,竟如「洛陽紙貴」。這部在出版市場上廣受歡迎的著作(據說,這部書到1930年時已然印行15版),是胡適自己也深感得意的作品:
……我自信,中國治哲學史,我是開山的人,這一件事要算是中國一件大幸事。這一部書的功用能使中國哲學史變色。以後無論國內國外研究這一門學問的人都躲不了這一部書的影響。凡不能用這種方法和態度的,我可以斷言,休想站得住(胡適,〈整理國故與打鬼——給浩徐先生信——〉)。
然而,胡適這部開山之作的影響所在,人言言殊;淺學之士甚至於論斷,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問世之後,這部書的「學術地位」漸趨「貶值」。倘若回到當時場景,如錢穆這樣未曾受過現代大學教育,在中、小學裡任教,個人的文化/政治終極立場與胡適也有巨大差異的讀書人,就從其間汲取過「思想養分」,他在1920年代中末期寫就的《國學概論》更評價此書「介紹西洋新史學家之方法,來治國故,其影響於學術前途者甚大」,「要之,其書足以指示學者以一種明確新鮮之方法,則其功亦非細矣」。
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是在1919年2月出版的,兩個月內迅即再版,一時之間,竟如「洛陽紙貴」。圖片來源:胡適紀念館
可以想見,它的思想與知識「魅力」,不宜小覷。除了《中國哲學史大綱》之外,胡適在中國思想文化界更掀起了無數的風濤;那麼,胡適的貢獻與意義,套用他自己的話,實在有待「還他一個本來面目」。
為這道「胡適命題」袪難求解的學術事業,終於由余英時先生(以下敬稱省略)在1984年為《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擬就的序言:〈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滿足了世眾的需求。余英時以縱貫東西歷史文化大經大脈的慧識,既從中國在19、20世紀之交的文化困惑處境,也從胡適個人的生命學思歷程,指陳胡適的出現如何填補了學術思想的空白,認為於1910年代中期「五四新文化運動」時代出現在中國思想舞台上的胡適,既衝擊了菁英文化,也觸動了通俗文化,從此「暴得大名」。
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更是引發史學革命的「典範」之作。胡適的一班青年跟隨者,「以適之為大帝,績溪為上京,遂乃一味于《胡氏文存》中求文章義法,於《嘗試集》中求詩歌律令,目無旁騖,筆不暫停,以致釀成今日『的底』、『他它』、『嗎麼』、『巴咧』之文變。」章士釗這段嘲諷批判胡適的文字,具體而微地展現了胡適諸多著述的影響,實在既深且巨。流風所衍,一直到1946年,少年余英時離開家鄉安徽潛山的鄉間,回到都市開始接受正式的教育,他最早讀到的課外書還是《胡適文存》(頁27),眼界大開。可以說,余英時求索「胡適命題」的學術事業,其實和他自己的思想成長的歷史,須臾不可或離;這部《余英時回憶錄》,正是最好的證明。
余英時求索「胡適命題」的學術事業,其實和他自己的思想成長的歷史,須臾不可或離;這部《余英時回憶錄》,正是最好的證明。圖片來源:允晨出版
和胡適的生命道路展現的多重面向一樣,余英時的人生旅程,也絕對都不是汲汲營營只為著述藏諸名山而苦守書齋者流,可堪比擬。身為深切關懷中國現實處境的知識人,胡適眼見中國處於「大火的時候」,絕對不忍袖手旁觀,願意效法以翅膀沾水以圖滅火的鸚鵡,就算「明知小小的翅膀上滴下的水點未必能救火」,只盼善盡一己「微弱的力量」。
在1940年代末期中國內戰方殷的時候,胡適猶然糾集一班友朋,匯集眾智而輯為《獨立時論》(1948),在這部書裡,胡適則明仗執火地申論〈自由主義是什麼?〉,強調從墨翟、楊朱到桓譚、王充,從范縝、傅奕、韓愈到李贄、顏元、李塨等等都是為「信仰思想自由奮鬥的東方豪傑之士」;只可惜,他們「始終沒有抓住政治自由的特殊重要性,所以始終沒有走上建設民主政治的路子」。在赤浪濤天的這個時候,胡適著手的,還是在播灑自由主義信念的「種子」。
胡適的灑種工作,確實「功不唐捐」。余英時回憶,自己讀到了胡適這篇文章之後,「非常興奮」(頁70-71),此後既始終信服不逾,更還展現了與胡適同樣的風範,屢鳴正義之聲,願濡羽救火而獻力不輟。余英時在2013年為支持香港民主運動而發表的〈公民抗命與香港前途〉(香港《蘋果日報》,2013年7月1日),就是絕佳的例證。余英時論說,「公民抗命不但有偉大的過去、光輝的現在,而且更有無限的未來。參與公民抗命,是現代人的光榮而神聖的責任」。當然,余英時批判辭鋒朝向的,不僅僅只是香港特區政府當局而已。
胡適的薪火,傳承不朽。只要是《余英時回憶錄》的讀者,應該都會浮現這樣的圖像。胡適和余英時的著述與生命道路,彰顯的意義,實在是華人社群想要建構自由民主的文化與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構成要素之一,後來者豈可或忘。
身為深切關懷中國現實處境的知識人,胡適眼見中國處於「大火的時候」,絕對不忍袖手旁觀,願意效法以翅膀沾水以圖滅火的鸚鵡。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兼胡適紀念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