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現代日本的形成》
作者:故事編輯部
出版社:遠足文化
出版時間:2018年8月
捕鯨船前來敲門
捕鯨在日本周圍的海域是如此的容易!
——拉納.麥唐諾(Ranald MacDonald),十九世紀中期的美國捕鯨船員
在一八五四年日本和美國正式簽訂國際外交式的條約前,梅爾維爾(HermanMelville)在他一八五一年的大作《白鯨記》(Moby Dick)中就曾清楚寫道,如果日本能變得更為外人所親近,那一定要歸功於捕鯨船!
自十五世紀開啟大航海時代,世上很多不為人知的地點逐漸被揭開神秘的面紗,因此歐美地區對日本並不陌生,但自一六三三年頒布對外政策後,除了荷蘭能在九州長崎(Nagasaki)直接和日本從事貿易活動外,其他歐美海上強權雖然在世界各大海域探索各種可能性,之於日本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的島國,卻仍然算是個有點熟悉的陌生人。即便如此,日本的地理及戰略位置卻讓需要千里迢迢飄洋過海來到遠東地區探索的國家都心生興趣,尤其是位於太平洋另一端的美國。
一八四三年的十一月九日,一艘由庫柏(Mercator Cooper)帶領的捕鯨船曼哈頓號(Manhattan)從紐約薩克港(Sag Harbor)出發,準備前往太平洋去大肆獵捕那充滿「油水」的鯨魚。
捕鯨船一趟出門,在海上漂泊個兩、三年是很稀鬆平常的事,因此也不難想見,要在適當的地點及時間取得充沛的食物供給,是讓捕鯨船得以順利航行的大事。
有趣的是,在捕獲鯨魚後,除了大量的「油水」能帶來相當可觀的經濟價值外,伴隨而來享用不盡的大量鯨魚肉,卻讓捕鯨船員們興趣缺缺。這不止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很大的損失,也讓他們還得花額外的時間、精力或金錢去尋找其他食物。
由於捕鯨是美國當時很重要的「全球」產業,政府方面認為一直把鯨魚肉丟掉不是辦法。在沒有機會買賣以形成經濟活動的情況下,為了降低損失,美國漁業局早在百年前便煞費苦心撰寫三十二道鯨魚肉食譜,希望讓民眾知曉、學習如何烹調出美味的鯨魚料理。不過很明顯的,當時大多數人對這些建議意興闌珊,影響至今,人們仍普遍認為在日本食用鯨魚肉是常態、在美國卻無此飲食習慣。但為什麼當時的美國大眾並不領情,甚至放眼歐美地區都罕見食用鯨魚肉,待我們之後有機會再另闢篇幅詳談。
回到庫柏的捕鯨船曼哈頓號。距離從紐約薩克港出發後一年半左右,時值一八四五年四月,他們抵達聖彼得島(昔日名為St. Peter’s Island,現在隸屬東京小笠原群島中的一個小島),想找烏龜作為食物補給(順帶一提,當時在海上的長途旅程中,對於吃烏龜並不陌生,達爾文的一八三○年代小獵犬號之旅也吃了不少烏龜肉)。
在聖彼得島岸邊尋找烏龜及其他食物的過程中,庫柏的手下發現似乎經歷過船難的殘骸,並遠遠看到幾個人在樹叢附近,而對方也注意到庫柏的捕鯨船和水手們,立刻就往樹叢的更深處躲避。畢竟只是一個小島,搜尋食物時無可避免仍有兩邊人馬交鋒的機會,就在對方十一名船難生還者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閃躲都沒有用,同時試著探尋一線生機時,他們跪倒在庫柏的人馬前求救。
雖然語言不通,但畢竟雙方都經歷過海上的大風大浪,也遇過不少背景出身相異的人,再加上生動的肢體語言,庫柏得知他們是日本的船員,遭遇船難後來到這個小島上。
於此同時,庫柏也很清楚地知道當時的日本並非容易親近的國家。早在一八三七年,便有另一艘美國船隻摩利森號(Morrison)試圖駛進日本港口,卻遭到攻擊與驅離,或許正因如此,引發美國商人金查爾斯(Charles King)的不滿,在一八三九年提筆寫下《基督教世界對日本及馬來西亞的主張》(The Claims of Japan and Malaysia upon Christendom),呼籲美國應該解放東亞地區,尤其是日本,因為美國是東亞地區的希望!
當時,庫柏心裡盤算著:畢竟自己親送發生船難的船員返回日本,這樣的外交方式必定能讓日本政府打從心底認為美國是個可以信賴的夥伴,足以建立起與荷蘭相同的合作貿易關係,毋須拒美國於千里之外。
巧合的是,自聖彼得島前往日本的途中,剛好又遇到幾名日本船員,受困在幾近沉沒的船隻裡,庫柏便全數將他們接上捕鯨船曼哈頓號,增加自己和日本政府談判的籌碼。
來到江戶(現今的東京)附近的港口,庫柏請幾名頭腦還算清楚、表達尚且明白,並且感謝庫柏的救命之情日本船難倖存者擔任傳令兵,要求他們轉達自己希望登陸並進入江戶城內,透過較正式的官方程序將受難船員交接給日本政府等意圖。
毫不意外的,當時的日本政府並不領情,完全不給庫柏一行人登陸進入江戶的機會。雖然語言造成隔閡,不過很多時候肢體的表達即可充分讓雙方會意:比方當時就有人拿著一把刀,清楚明示若想要離開捕鯨船曼哈頓號、進入江戶,那把刀將切割斷庫柏等人的喉嚨。
除了堅持他們長年來的對外政策,不想讓庫柏登陸進入江戶,其他關於雙方人員的相處或接洽,都還算平和。日本政府在某種程度上,仍樂見庫柏將受難的日本船員送回國,也因此免費提供庫柏等人食物及他們所需的物品。
同一時間,庫柏也想展示美國文明與其強大之處,他樂意接待日本官員到捕鯨船曼哈頓號參觀,並說明船上的設備和工作狀況等,而日本這邊也很好奇,想了解美國這方面裝備的發展。然而,最吸引日本官員注意的或許是黑人特殊的膚色,他們特地詢問是否能夠親手觸摸。
雖然日本跟歐美地區間的關係僅限和荷蘭打交道,不過在國際間事務的消息傳遞及接收上,仍能掌握些許主要脈動,因此當庫柏聽到他們提及美國諸如華盛頓等人時,不免感到震驚,深感日本對美國的了解,遠超過美國對日本的認知。
這起由庫柏主導、與日本政府交手的船難倖存者引渡事件,雖然最終仍無機會進入江戶城刺探日本的狀況,但以收集資料及理解日本現況的角度來看,也算收穫豐富。曼哈頓號預定駛離日本的當天,氣候不佳,日本政府希望庫柏盡早離開,別再停留半刻,便立刻組成了幾百艘小船的艦隊,將曼哈頓號拖離港口,此舉也讓庫柏見識到日本組織合作的能力。
日本政府借天皇的名義(當時在江戶的並不是真正的天皇,所有的決定權都是由幕府所發聲)警告庫柏別再前來日本,否則將惹怒天皇!而當曼哈頓號被拖到海上,可以自主前進後,庫柏等人也就往西太平洋的西北方及堪察加(Kamchatka)半島前進,繼續他們的捕鯨行程了。
撼動江戶的黑船來襲
這次遠征的真正目的應該要向大眾保密,就大概跟他們說:我們主要的目的是要尋找我們捕鯨船的休憩場所,會特別花心力在於提供捕鯨船員安全的場所和找尋新港口讓船員們有避難或是補充食物等地方。
——培里(Matthew Perry),黑船艦隊司令官
隨著全球局勢不斷變化,一方面大西洋區域的鯨魚捕獲量越來越低,以至於美國捕鯨業逐漸將重心移往太平洋,一方面美中貿易活動愈趨頻繁,交通上若能直接橫跨太平洋,勢必省下不少往來時間,加以英、法等歐洲國家持續瓜分亞洲市場,驅使美國也想要在這龐大的利益中撈到一定的好處,以上種種都強化美國無論動用武力、或者平和簽訂外交貿易合約,皆勢必敲開日本大門的決心。
話雖如此,但距離實際行動也並非一蹴可及。畢竟這牽扯的不止是美國跟日本兩個國家的互動,也將影響到鄰近的中國及其他在亞洲地區耕耘已久的歐洲強權動態。
加以美國自身於十九世紀中期的一八四○年代及一八五○年代初期,同時發生多起事件讓他們分身乏術─諸如一八四六至一八四八年間的外患美墨戰爭,以及一八四九年方才走馬上任的新總統於隔年突然逝世的內憂,都讓美國為穩定國內和周邊的政局情勢焦頭爛額,遑論優先處理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日本了。
經過一番折騰,兩年前因為總統逝世而繼任的原副總統菲爾摩爾(Millard Fillmore),於一八五二年十一月十三日,提筆寫了一封外交信給日本的天皇,「希望」美國得與日本建立起良好的友誼關係,促進雙方貿易與經濟活動、開放美國捕鯨船在日本補充食物及煤料等,並提供人道支援給發生船難的人員。
不過,若細究菲爾摩爾的信件內容——比方他在信中強調「自己派出『火力強大』的艦隊」——即可感受到,美國並非從請求的角度出發,反倒像是給日本政府或天皇一處下台階,透過表面化的外交儀式,避免雙方干戈流血。
無論從旁推敲、收集與日本現狀相關的調查,或者清點美方預計派出的人員數量,眼看前置作業即將就緒。海軍准將培里於一八五二年十一月二十四號帶著當時美國總統菲爾摩爾十天前完成的「威脅信」,正式出發前往江戶,準備推開日本對外關閉兩百餘年的大門。
一切看似水到渠成。不過,我們或許應該和當時一位美國政治家西華德(William Seward)一樣,提出以下問題:為何美國在此之前,從未派遣任何遠征隊前往東方?
跨越大西洋,往下到南半球,繞過南非,進入印度洋,沿途停靠模里西斯、斯里蘭卡、新加坡、澳門及香港等地後,培里等人於中國上海停留,將指揮艦換成規模更大的船隻,以期抵達日本時得以發揮威嚇作用,初見面時給對方下馬威,才能讓日本知道這次不只沒有轉圜的餘地,若真要開打,也會如培里所言,勝利自然屬於美國,日本完全沒有勝利的機會。
前述這艘指揮艦薩斯克哈納號(Susquehanna)其實本來預計在香港交接予培里,但是培里抵達香港後,於港口附近卻遍尋不著這艘自美國出發時就允諾給他前往日本使用的指揮艦。確認薩斯克哈納號不在香港的培里極度憤怒,他在日記裡寫下自己感覺遭受羞辱的心情,同時質疑美國政府相關單位為何如此不重視這次開啟鎖國兩百餘年的日本國門的重要任務。
然而,現實狀況總存在眾人各自的考量,以及對事物輕重緩急的分配。一八五○年代的中國正經歷讓多數人惶惶不安的「太平天國」事件,尤其正在瓜分中國這塊大餅的歐美海上強權,皆感受到或多或少的危機意識,難以確定之後的利益是否將大幅減少甚至分不到一杯羹。
當時美國的駐中國大使馬歇爾(Humphrey Marshall)為了維護美國能在中國持續取得一定程度的利益,特地將薩斯克哈納號這一艘較有威嚇力的船隻往北調度到上海,以就近觀察、及時應對太平天國引發的狀況。
因此縱然馬歇爾已知道美國政府早先預定將薩斯克哈納號讓予培里,於香港接手後前往日本,但根據他當時的判斷,仍應優先考量美國在中國的利益,也因此寫了一封信向培里說明自己的想法:「日本根本無可期待,因為就算打開了日本,也比不上我們此時此刻在中國的獲利啊!」
然而培里對自己所堅信的——打開日本絕對是當務之急——同樣態度堅決,他毫不猶疑地北上上海,取回這艘自認足以名留航程歷史的指揮艦。在經過一陣衝突和情緒化互動後,培里最終強硬地帶走了薩斯克哈納號。他和他的黑船艦隊進入西太平洋海域,正式步上前往日本的最後一哩路。
作者蔡政修,從事鯨魚化石及演化的相關研究。著迷於生物演化所建構的世界,二○○四年參與了轟動一時的抹香鯨解剖,從此墜入了鯨魚的世界,陸續到世界各地看鯨魚標本,試著用生命史中體型最大的動物:鯨魚,來理解演化,寫論文之餘也書寫科普文章,讓大眾更進一步的瞭解鯨魚及演化的魅力。目前任職於臺灣大學生命科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