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看不見的台灣》看見什麼？

影片散場時，我無意間聽到旁邊剪著韓風髮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不滿地對同伴說：「導演主動製造事件來記錄，紀錄片可以這樣搞嗎？」這句話引發了我的思緒，雖然觀賞《看不見的台灣》並沒有讓我生氣，卻有些疑惑。倒不是因為我認為紀錄片就必須保持客觀中立的距離，而是因為影片的形式和某些內容讓我感到有點不自在。

《看不見的台灣》以台灣一貫討喜的溫馨幽默風格，宣稱探索的是科學「看不見」的世界，以及默默為台灣奉獻的人。然而，我看完後覺得此片埋藏「看不見」的線索還有許多，值得討論探究。圖片來源：看不見的台灣臉書

本片以台灣一貫討喜的溫馨幽默風格，宣稱探索的是科學「看不見」的世界，以及默默為台灣奉獻的人。然而，我看完後覺得此片埋藏「看不見」的線索還有許多，值得討論探究。

電影開頭導演自述因為家人罹患重症和個人困頓，參加了某降神儀式。然而，靈媒並不是傳統的乩童，而是中產階級婦女。通靈的形式也很特別，是先由能說旁人不解的「天語」的阿寶師「傳訊」，再由能夠翻譯「天語」的貫譽加以說明。過程中導演被告知他的困境來自祖先的業力，而在「九皇子」的指示下，展開一場尋根解厄造訪各宮廟之旅，其中還包括要幫台南地震維冠大樓的死者亡靈舉行儀式超渡。

本片主題看似台灣常見的民間信仰，其實不然。首先，記錄的對象並非如許多影評所稱的台灣民間傳統信仰文化，而是特定新興宗教團體。片中人物在傳統民間宗教的混搭下，使用的是「光語」、「能量」、「薩滿」等或自創或學術的名詞，甚至導演還自稱「麻瓜」！其宗教活動則遊走在消解人生困頓與從事疾病治療的灰色地帶。

影片風格也和紀錄片這個類型頗有牴觸：有些神靈段落使用插畫來進行解說還可理解，但片子畫面隨時打上一些emoji式的圖，甚至還有段落故意把影片快轉！這種卡哇依風就紀錄片而言是十分出格的。最讓我疑心的是記錄者的視角和定位。片中不只導演成為被記錄的主角之一，甚至在「神明」指示下，記錄對象還幫紀錄團隊的工作人員安排工作和指派角色，包括協助活動籌備，甚至參與主持儀式。

查了影片相關背景，導演林明謙的女友曾寶儀，曾經幫「天語翻譯者」的書《鍊金瓶療法》寫序，發行商影市堂則是曾寶儀的父親曾志偉的公司。在記錄的名義下，本片和信徒見證或宣教影片的界線有些模糊不清。也難怪影片上映後有些報導傳出，觀眾看完影片後跳出來宣稱自己也會講天語，或是有其他特異能力和靈異經驗。

影片的後半段則透露出這個新興宗教團體更宏大的願景和企圖。他們接到訊息指示，國姓爺要和台灣原住民和解！此舉有其背景：2016年八月蔡英文總統向原住民道歉，演說提及鄭氏政權對原住民的壓迫而引發爭議。同月，台南鹿耳門祀奉鄭成功的鎮門宮宣稱受神明指示，舉辦一場鄭成功向原民道歉的法會，卻因為儀式讓原民團體認為受辱，反而導致更大風波。

天語傳來國姓爺仍要道歉的訊息，讓導演一行人奔波各宮廟，說服鎮門宮因飽受抨擊原已心灰意懶的主委重起爐灶，並前往奉祀西拉雅祖靈「阿立祖」的復興宮找來尪姨共襄盛舉。

耐人尋味的是，神明透過「天語」的翻譯堅稱，鄭成功本人從未傷害過任何原住民，但是難保眾多屬下沒有搶掠原住民財貨與占有女人的行為。手下這些罪過，國姓爺都願意概括承受。這段歷史天語新詮，讓我想到朱西甯小說《八二三注》對蔣介石的神格化描寫，包括將二二八完全歸咎於陳儀，而讓陳儀伏法的還是蔣介石…。

這不禁令人疑惑，是否不少人心目中的和解，就是要透過不傷和氣的創意歷史解釋來完成？

團隊還邀請一些陸生協助搭建公廨，共同參與國姓爺與阿立祖的和解儀式，理由是鄭成功來台引起戰爭，而神明指示兩岸一定要和解，絕不能再有衝突流血。儀式最後的高潮是燒了影片團隊製造的王船，送國姓爺出海。鄭成功不反攻大陸了，在新興宗教的挪用下，原本送瘟神的祭儀，變成了和平回歸典禮。

我不想太過用統獨政治框架來看這部影片，不過，這裡至少可以有兩個層次的解讀。首先，受潛在龐大信眾市場的吸引，台灣大多數的宗教團體，包括宮廟、大型佛教組織或新興宗教，都汲汲營營要「回大陸」。影片這場奇特的神明大和解，亦可從這脈絡來理解。

另一方面，不論是族群衝突的憂慮或是對戰爭的恐懼，長久以來確實是許多人內心長期隱伏的不安。但這種恐懼不安目前在台灣社會似乎沒有什麼很好的方式來紓解，乃至訴說。新興宗教標榜對內心的撫慰療癒，《看不見的台灣》透過「天語」，或許表達了某種壓抑而來的徵候？

看不見的台灣，看見了什麼？這個答案，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