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帆之聲》講的是一個殘酷的體系。圖片來源:采昌國際多媒體
《獨帆之聲》嚇了我一跳。從電影院走出來時我想:這部電影和我預想的完全不同。並不是說它不好,就是和預期太不同了。它不全是關於一個人在大海上航行的孤獨和恐懼,不是關於自由,不是關於夢想,不是關於家人。尤其,它絕不能說是部勵志片。
都不是。實際上它是關於一個殘酷的體系。這個體系,基本上是立足在陸地上的。但它卻將一個人送上了汪洋。它讓一個人誤以為,海洋會是他(略有些擱淺了的)陸地人生的出路。海洋以其沈默,以其未知,以其神秘莫測,默許了這個幻覺。喜愛故事與奇蹟的旁觀者,媒體,市場行銷者,推波助瀾中,助長了這個幻覺。於是,真的就像海浪,一波一波地,每一句話語、每一個決定,不知不覺間都被順向同一個方向,所有的作用力,一起推導出最後的結果。
我不是唯一吃了一驚的人。散場後的電梯裡,有兩個人在對話:「我不懂怎麼會?」「他好像不小心就說得太過火,就變成那樣了。」
這讓我想到另一部,也有柯林・佛斯(Colin Firth)演出的電影——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原著小說改編的間諜片《鍋匠,裁縫,士兵,間諜》。它也是關於一個在不知不覺中,就變得殘酷了的體系。這次,不是升斗小民順著彼此的話說,就把人推向了大海。這片是菁英中的菁英,劍橋畢業、受過最嚴格訓練的情治人員,在冷戰時期做出了叛國的決定。和《獨帆之聲》一樣,《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也有真人真事的影子。柯林・佛斯演的比爾,角色原型是冷戰時期蘇聯潛伏在英國軍情六處的情報員金・費爾比(Harold Adrian Russell "Kim" Philby,1912.1.1-1988.5.11),這個現實中的人物,是在大學時候就加入共產黨,於英國潛伏了15年,1963年逃往蘇聯後,還繼續在KGB效力直到過世。
約翰・勒卡雷在塑造比爾這個角色時,可能用上了金・費爾比的形象,也可能是融合了好幾個劍橋出身的間諜(確實,有好幾個)。和金・費爾比不同,小說和電影中的比爾不是大學時代就加入共產黨,而是後來被策反。這樣的安排,應是有更一層深意,好藉一個西方陣營裡的自己人竟而自願投向敵方,來描寫發生在西方體制內部,一場無聲的潰敗。
片中的比爾聰明、沈著,你可以想像:就是非常適合柯林・佛斯演的角色。然而在電影中,他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一場軍情處的派對裡,這個聰明人,顯然被身邊的人們無趣而庸俗的舉止弄得煩悶至極。唯一一個和他一樣,舉止侷促,坐立不安的孤獨者,是一個名叫吉姆的情報員(Mark Strong飾演)。那幕戲非常精彩,比爾從一個比較高的(站著的)視角,看出了(坐著的)吉姆的孤獨。他就笑了。吉姆一抬頭,看到比爾的笑,感到終於在派對裡發現了和他同樣覺得無聊的人,他立刻也笑了,但當他想靠近時,比爾卻擺擺手掉轉頭走了。兩個孤獨者短暫的目光交會,主導權握在比爾手中。他看見,他懂了,但寧願不靠近。
這個不靠近,是一個「美學」的、自負的選擇。劇中,比爾幾乎是因為「美學的」理由,因為孤獨的緣故,而選擇了叛國。「整個西方都變得醜陋了」,身份被揭穿時他說。《鍋匠,裁縫,士兵,間諜》是用表面冷峻、實則憂傷而同情的目光,在說一個關於冷戰的故事。那是一個讓活在裡面的人,不可能好好地去「愛」的體制。互相懷疑、防守、隔絕,不理解也不被理解。《新世紀福爾摩斯》的演員班奈迪克・康伯拜區(Benedict Timothy Carlton Cumberbatch),在片中飾演一名沒有出櫃的同性戀情報員。他在受命暗中調查中情局內臥底的時候,發現以局內的運作方式,他自己的生活很有可能也在被監看,沒有秘密可言。當天回家他就跟同居的伴侶分手了。班奈迪克・康伯拜區的角色最終揭穿了比爾的間諜身份,以失去愛為代價。
《鍋匠,裁縫,士兵,間諜》是一部非常優美的電影。優美但無可挽救的,是深深嵌入在體制中的孤獨。《獨帆之聲》的企圖,應該也是拍一部憂傷美麗的電影,講的是同樣深深嵌在制度之中的無情。它使一個想要翻身、但終究無法翻身的小人物,半自願半被推著而選擇了往大海前去的路徑。他在最後留下一個字:「Mercy」,慈悲。但看完電影的人,應該都會想:究竟何處,有此慈悲?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