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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亦竹

田野間的知者──你所不知的崑濱伯

崑濱伯過世了。


這位原本在南台灣再平凡不過的老者,因為2005年的紀錄片《無米樂》而為人所知。而我也在十多年前和崑濱伯當了快三年的鄰居,這位生活於田野間的總統府國策顧問,也因此成為我結婚時主桌上的貴賓之一。也因為與其為鄰的三年間受到的啟示和指導,崑濱伯也成為了我在日本的博士論文調查對象之一。許多人對於崑濱伯的印象,也來自於《無米樂》這部描寫台南後壁地區稻農生活的記錄片。


圖片來源:華視新聞頻道Youtube


崑濱伯不只是「充滿智慧的鄉村老者」

2007年,我從事牙醫工作的妹夫看了《無米樂》之後大受感動,也把這部影片介紹給包括我和其他親友,也開始有時間就往菁寮跑,跑來向大廳高掛著「雷光火照、向天奮鬥」的老農崑濱伯買米。交情日漸深厚的同時,我妹夫決定租下崑濱伯家不遠對面沒有住人的7-1號三合院,重新整修為具有多間衛浴的研修場所,希望能用無償提供的方式讓大家可以多前往菁寮了解與實際體驗鄉村之美,而當時就在八掌溪另一邊某學校教書的我,自然就成了駐於當地的設施管理員了。


崑濱伯不只是許多人口中「充滿智慧的鄉村老者」而已。在日本時代畢業於嘉義初級工業學校的崑濱伯,其實是讀書人、是知識分子,是現在最流行的「務農文青」。日本時代所培養的知識青年特質配合上台灣人特有的風土,組成了這位老農的哲學世界。就像《無米樂》裡崑濱伯每早種作之前在小廟燒香時的禱詞,他用父祖傳來的優美漢文向諸神致敬。而在農閒之際則是用帶著俚俗語言嘲諷時政,甚至同伴們互說幹話。這些側面常讓大家只注意到崑濱伯身為台灣務農老人的樸實與親和力、還有樂天知命的部分。講難聽點,就是社會主流價值所想像「刻苦耐勞,讀書不多但是因為辛苦一輩子所以懂得很多人生智慧」的老農模板。


但是這位一般人讀書不多的老農,晚上回到家在收看當時最紅的政論節目《大話新聞》之前,電視都是固定在第四台的NHK頻道。


歸因天意命運的達觀背後,其實隱藏了一個世代的苦悶


沒錯,崑濱伯的一生真的是「惦惦仔做」。這種乍看正符合文化霸權對於中南部老農想像的美德也出現在他身上。但是崑濱伯的安靜不是因為他「沒有想法而講不出話所以不講話」,而是「他有想法但是因為必須忍耐」的時間太久,讓他後來選擇了像接受自己一目失明般歸因天意、命運的達觀。這種達觀的背後,其實隱藏了一整個世代的苦悶。


崑濱伯和日前辭世的李登輝總統一樣,都在年輕時經歷了太平洋戰爭。在日本因為當時參戰青年的出生年份,而有「昭和一位數世代」這個稱呼,總稱出生於昭和1~10年前後的人們。廣義來說,出生於大正12年的李登輝和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也被歸於昭和一位數世代。這個世代因為歷經了太平洋戰爭的苦難,最重要的是年輕時先是相信國家宣傳的「神國必勝」和大本營所發表的種種戰爭優勢假象,日後的敗戰讓他們深感被國家權力背叛、欺騙,而讓許多人轉向左派思想、甚至擁有所謂「身為日本人就應該向亞洲諸國道歉」的自虐史觀。


這也是為什麼司馬在接觸到李登輝時大為驚訝的原因──在習慣於日本國內把戰前的教育和價值說得一文不名時,居然在舊日帝國外地的台灣還有堅持這些價值的人們,而且把這些價值稱為「日本精神」,不像日本主流媒體只要講到戰前帝國就一無是處、是壓迫自我的黑暗時代。相反的,台灣的昭和一位數世代講到日本時代,總是稱讚多於批評,讓司馬覺得戰前的精神教育還殘存在台灣這個異國之地。


因政權轉移造成的文化困境而埋沒於鄉間


崑濱伯也是受到日本精神培養人格的昔日青年。這個舊日本青年就像《無米樂》裡所說,原本可以到大公司上班當個成功上班族,卻因為父親的安排而在工業學校畢業之後回來繼承家業。而這位日本時代培養的知識青年,也面臨了因為政權轉移造成的文化困境──當擔任公職也是生涯選項之際,這位青年發現過去所學的日文與新政權的中文根本是兩回事,只能藉著台語和漢文的語感應試時,結果就是「怎麼考得贏那些外省的」。


而在擔任不久的村幹事職務之後,崑濱伯也發現當時低階公務員的月薪有時候甚至比不上自己經營種子行的一日收入而辭職回家務農兼作生意。種種時代因素和機緣,讓這位原本可能在工商、甚至公職領域有另一番成就的台灣人,平凡地在嘉南平原種作到老。原本應該就此沒沒無名結束一生的他,因為一部記錄片而讓大家發現台南田野間居然有這樣一位不平凡的智者。


其實這句話是有語病的。崑濱伯的確因為時代因素而讓他埋沒於鄉間,但是如果聽過夠多屬於那個世代的中南部田調,就會發現整個台灣充滿了被那個時代壓制而一生不得志的故事。當然,因為政權轉移也造就了不少新貴,就像被政權重用、和崑濱伯同鄉的糧食局長李連春,因為協助完成以米穀換肥料的政策而在任了24年。


從未忘記讀書人「思考」本分的老農


但是崑濱伯對於這位與他、黃崑虎先生同曾任國策顧問的同鄉長輩可沒有什麼好話,理由就是這個米穀換肥料的管制政策「壓迫農民數十年」。對於一般人稱讚至今的耕者有其田政策,崑濱伯也認為那是剝奪地主財產後將土地交給佃農,但佃農仍需用收成的米穀償還買地之後重擔,是當權者拿別人土地進行的土地改革,而李連春幫當局處理好了農民管理,為了也是自己的榮達而不是為了照顧自己出身的農民階層。


這位「有人生智慧」的老農居住於鄉野,但他對時事、對歷史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哲學。他沒有因為成名之前根本沒人在意他的想法而放棄吸收,也沒有因為懷才不遇而怨天尤人,更沒有因為平日農閒之餘身邊人的俚俗言語而忘記讀書人「思考」的本分。


是台灣人的「鄉愁」,也是因時代而沈默於台灣各地的故事


我在菁寮的三年,正好是菁寮地區因為《無米樂》而開始有社造、開始觀光規劃,居民們從習慣舊日繁華因為交通問題而沒落、再從一個連便利商店都沒有到重新受人注目而發展的時期。住在當地的我每每在晚頭仔因為無聊所以走到豐昌商店和崑濱伯暢談時事,聊過去日本時代、聊當時的總統多麼離譜、聊台灣今後的發展。假日白天到訪的遊客,或許是來和記錄片裡好笑而樂天知命的阿伯聊天合照,講難聽點就是來朝聖台灣鄉下阿伯的「樣版」。


但其實這位日本時代的知青,心裏擁有更多的是因為生錯時代而無從發揮的才華和思考。蔡英文總統說崑濱伯是台灣人的「鄉愁」,但是這種鄉愁除了對於過去鄉下生活的懷念之外,其實也隱藏了上述時代的無奈和惋惜。如果李登輝是台灣人妥協而逆轉的表徵,那麼史明代表的或許是那個時代富裕階層的抵抗與浪漫。而崑濱伯代表的,就是許許多多原本應該為台灣發光發熱,卻因為時代而沈默於台灣各地的眾多昔日青年故事。


僅紀念那個每次晚上講到時局和日本,就眼中散發出如少年般熱情光輝的後壁老人。




作者為日本筑波大學地域研究科日本研究碩士,同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科文學博士。專攻民俗學。現職為實踐大學應用日文系助理教授。在學術和政治、實務和夢想間漂流,留學日本現居台南。人生的信條是「既生於世,豈不遊哉」。著有《表裏日本》、《風雲京都》、《圖解日本人論:日本文化的村落性格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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