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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牧民(Tsio̍h Bo̍k-bîn)

張良澤父母心:台灣文學文物典藏的轉型正義與進化


圖片來源:翻攝自華視新聞Youtube頻道



真理大學台灣文學資料館前名譽館長張良澤教授昨天(1/11)在臺南市吳園舉行公開說明會,表示不再擔任真理大學台灣文學資料館榮譽館長。真理大學無預警將台灣文學資料館換鎖,張教授不得其門而入的事件,經由鍾延威先生披露後,台灣文學界輿論譁然。真理大學事後送交張良澤教授兩副新鑰匙,張教授也已表示將原封退回。事件在張良澤教授表示「不要傷害真理台灣文學系」退而求全的襟量下,暫時解套。但並不圓滿。


張良澤教授遭真理大學拒於門外的事件,將寫入台灣文學史;事實上,它就是台灣文學史。


台灣文學、台灣文學系、台灣文學資料館,本來都是沒有的。直到1990年代末期前,在中國國民黨的意識形態及文化政策主導下,「台灣文學」非但不是一門學術,甚至是一個禁忌。張良澤教授就是在那個不能說台灣文學的年代說了台灣文學,被列入黑名單,出亡日本。在日本舊書攤尋覓、搜羅台灣文學史料與文物的生涯於焉展開。


張良澤教授在日本期間孜孜不倦上窮碧落下黃泉,一時和日本的台灣文學研究者河原功形成競爭關係。台灣文學文獻的海內孤本,張良澤搜不到,想必是被河原功捷足先登;反之,河原功手上未竟的圓滿,他知道在張良澤手上。這堪為一段佳話的故事,認為張良澤教授的耕耘不值一哂的真理大學校長,恐怕不知道吧。


事實也是如此,張良澤教授投注時間、金錢匯聚起來,博物館等級的史料文獻,在「台灣文學」為人所知,為政治力認可之前,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價值。而張良澤教授知道,而且去珍重了,那便是他無上的價值。「台灣文學」體制化,成為國家文學,在高等教育中成為不可或缺的學門,台灣文學的歷史被肯認,串連起歷史的文獻都是無價之寶;諷刺的是,有台灣文學彷彿天經地義的二十年後,人反而不知道張良澤是誰。真理大學的行政部門就這樣地出了紕漏。


台灣文學如今是國家文學,原先被禁忌、被凐沒的史料文獻,多虧張良澤教授苦心匯聚,如今都是寶物。真理大學台灣文學資料館近日引發的爭議之初,文化界、台灣文學界莫不為張良澤教授抱屈,發不平之鳴。館藏內有張良澤教授私人所有物,也有文友、作家後人暫時寄存的資料;館內藏品的所有權歸屬問題,實際上也是台灣文學被迫害、被壓抑後,體制化的過程中,必須面臨的轉型正義問題。


爭議之初,館藏品歸屬的問題核心,實際上在於張良澤教授的身分:張良澤教授是「收藏家」(collector),還是「博物館館長」(curator)?若是收藏家,則藏品一概私有;若是博物館館長,則藏品一概不是私有,而在展示、引用的意義上屬於公眾。但爭議爆發的癥結,則顯示張良澤教授之於真理大學台灣文學資料館,既是收藏家,又是博物館館長;同時,既不是收藏家,又不是博物館館長。台灣文學何以需要面對這樣的困境呢?


台灣文學被迫害、被壓抑的歷史,具體的後果除了文學活動、文學成就不被肯認,還包括了創作者本人被迫害,或生計窘迫。進而,是創作者後人間接承擔被迫害的餘波,生計窘迫,因而不信任體制;具體而言,是不信任具有(中華民國)官方色彩的博物館機構。這種不信任,直接導致張良澤教授早年必須窮私人的資源,保全台灣文學史料文獻;也致令文友及後人基於對張良澤教授私人之信任,寧願將文物寄存,而不願正式入藏博物館。


2020年8月,作家呂赫若日記正本(孤本)入藏國立臺灣文學館,是館內典藏業務承辦人長年關切呂赫若家族後人,長期通信的結果。同樣地,《文訊》雜誌長期編制人力關懷創作者及後人,也使創作端願意信任該機構典藏私人文物。上述實例在在顯示,體制化的台灣文學,台灣文學文物典藏,需要大量的人力資源及預算。張良澤教授在台灣文學資料館的苦心孤詣,榮耀台灣文學創作者的文學成就;無論公部門或私人典藏,直接而不可規避的法門,是編列相應的人力預算。


張良澤教授本月11日在臺南吳園的說明會,大度且有見識地回答了前段所提出的問題;同時,也再度以一己之力促成台灣文學文物典藏的進化:張良澤是一名博物館館長(curator)。即便真理大學校方原先並不這樣肯認,但張良澤的搜羅、完善、典藏,為的是台灣文學。


真理大學台灣文學資料館近日的爭議,以及它所引發的效應、張教授顧全大局的聲明,已經確認張良澤教授擘建的台灣文學資料館內的藏品,都是國家寶藏。此後,台灣文學界、台灣社會初步毋須再爭論館內文物的所有權;我們只剩下一個問題要問:國家寶藏,得到國家級的保護和典藏了嗎?


人力資源以外,台灣文學相關紙類文物的典藏,為求可長可久,需要被保存在嚴格控制溫、濕度的空間;空間中的照明需要篩除可能傷害文物的紫外線,一般的日光燈是不行的;收納文物的容器,需要以保護效果最佳的無酸紙製成;破損、斑駁的文物,需要專業的技術人員在符合條件的空間中加以修復⋯⋯。以上種種,還只是紙類文物典藏專業的鳳毛麟角。


試問,要收回台灣文學資料館文物加以典藏的真理大學校方,已經備妥符合典藏條件的庫房和典藏工作空間了嗎?如果沒有,充其量只是從張良澤教授的耕耘中取走,換一個地方讓文物被時間摧殘。除了真理大學之外,所有典藏文物的公部門博物館和私人機構,都必須面臨這個問題。用了國家級的規格保護、典藏國家寶藏了嗎;如果還沒有,編了那條錢了嗎?


張良澤教授的聲明中說,台灣文學系和台灣文學資料館的文物,是他的兒子;而張良澤教授求全辭去榮譽館長的作為,正是在《舊約聖經》中所羅門王跟前,或布雷希特(Bertolt Brecht)《高加索灰闌記》中,不願撕扯自己骨肉的父母。

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我們怎麼安置,怎麼對待他國家寶藏的兒女?




作者為臺灣師範大學、靜宜大學兼任助理教授。以為自己必須成為絕地武士(Jedi);後來學了台灣文學,知道為什麼必須成為絕地武士。自己成為絕地武士後,現在在高等教育現場試圖培育台灣文學鬼殺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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