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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祺

告別「歷史性」的2020


圖片來源:蔡英文臉書粉絲專頁



2020庚子年已走入尾聲,翻開日曆,今天就是新的一年,開始嶄新的365天了。去年確是我一生中非常富有挑戰性,而實際上是令人沮喪的一年。本來有的許多計劃都無法推動,生活過得雖然像似平淡無味,卻不時地在期待會有疫病過去的消息。


然而,每一天帶來的卻都是令人無法樂觀的不確定,疫情或起或落,即使過了冬至,可以期待更多的日光的時刻,人們還在擔心寒冷助長瘟疫滋生、突變的可能,讓我們在恐懼中迎接新年的到臨。


回想一百年前,世界大戰剛剛結束,人類就遇上了空前未有的大瘟疫,西班牙流感肆虐全世界,幾乎沒有一個國家倖免。其實它在戰爭中已經在美國和歐洲爆發,但是爲了避免影響軍心,政府壓制了消息,這就使得它的蔓延變得難以控制,甚至於影響了大戰,可能導致戰爭的提早結束。總算到了1920年四月,這個疫病才算消失,那時已經是戰後兩年多了。


這場傳染病(流感)雖然流行全世界,全世界幾乎沒有一個國家倖免。它所造成最大的死亡率,可能是在歐洲。在日本和台灣,死的人在人口的比例上似乎沒有歐洲的嚴重。不管如何,1918─1920年間,台灣的各樣歷史記錄好像沒有提到西班牙流感的事情。這個是「東線無戰事」?


歷史家們對於時間和時間對人的影響總是比較敏感。歐洲中古時代,識字的人限於修士或神父,他們記錄地方上的種種事情,以及各樣宗教的節慶,一般都很簡短,就像我們常常説的編年體,並不鋪排。有時候竟然除了記錄復活節及聖誕假發生在那一天之外,其他一片空白。於是偶爾會有人多事,記下這麽一筆─「今年無事」,只差沒有說「乏善可陳」。可能中國的史家也有類似的記錄。


我記得有一次我在《資治通鑒》上面翻查資料,竟然在唐代(可能是憲宗)時的記錄看到相似的「天下無事」的記載。如果我是有爵位的諸侯或是中國的天子,那真是太高興了。30多年前,黃仁宇寫了一本《萬歷十五年》,他的英文原著名爲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如果勉强解釋,那就可以説這是一個可以忘記的一年。我想萬曆皇帝即使什麽事也不做,天天躲在宮裡,天下也很難「無事」。天下如果無事,那真的是政府最高興的事,雖然政府很難誇飾它的功勞。


2020年是一個充滿了大小事情,福禍相繼,讓人們杌隉不安的一年。從前黃宗羲寫《明夷待訪錄》,期待明君的出現,然而風雨如晦,那種心情或許正是這時候大部分台灣人的心情。今年,絕非「年中無事」的一年。台灣更是如此。


1918年當史賓格勒(Oswald Spengler)寫作《西方的沒落》時,其實他是在寫德意志文化的沒落。現代的科技文明、城市生活、無限進步等等的價值對於他來説,都是文明衰落的表現。然而,一連串恢復德意志精神文明的努力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已經徹底幻滅,只剩下海德格(Heidegger)的微聲嘆息。與希特勒呼應的日本思想界也步入了一個莫名的自我批判的年代,即使基督教(無教會主義)也無法讓日本人得到拯救的自信。


於是戰後的文明就由美國以世界為資源的資本主義和以法律和利害爲基礎的自由主義所支配。它的高峰表現就是全球化的掠奪。十九世紀的彌爾(J. S. Mill)說中國政府就像一個巨大的唧筒,把天下所有的資源吸收到中央,供統治者揮霍,剩下的再由老百姓撿拾取用。試問當今美國的總統豈不是很像彌爾所説的中國皇帝。


2020年過去了,一場傳染病造成世界貿易以及一般生活的徹底失序。唯有美國可以投資那麽多的金錢來發展疫苗,救濟失業,發錢在家享用,幾乎完全可以不顧財政紀律,因爲有世界所有國家的資源任由美國這麽一個巨大的唧筒吸取來揮霍。就這樣,美國帶著世界各國進入一個前途並不明朗的2021年了。


當然,台灣非常意外地得到世界各國媒體的青睞,使得我們的總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抬舉為世界上的領袖。是的,在這一個烏雲滿佈的日子中,我們守得住自己的健康,還繼續維持一個得到美國扶持的護國神山,於是就贏得一些比較保守的思想家(像保守派大本營胡佛研究所的Nail Ferguson)的讚美,讓我們在歲末還可以討論該不該開放給市民們到市府廣場去觀看101的煙火。


我們的市長雖然一直堅持要有財政紀律,但是説到疫病,他卻狂妄到可以跟狂人般的川普和英國首相强生相比,呼籲百姓們不要被恐懼打倒,照樣可以大膽地去人擠人,掉了鞋子不打緊,下一年還生出更多不知父親是誰的小孩(反正台灣這一個典型的資本主義經濟,提供了不少的社會福利,可以多養幾個小孩,也順便幫忙投資公司賺錢)。


就這樣,我們就將告別「美麗新世界」,迎向狂風暴雨與美麗彩虹交雜的新年。

然而,就像黃梨洲説的:「然亂運未終,亦何能為『大壯』之交!」。辛丑之年,能有小康之象,亦足自安慰矣。


2020年歲末之日於臺北旅次



作者為紐約市立大學榮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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