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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ming

中國的「泰迪時刻」降臨了嗎?──從「不要挑釁中國」談起(上)


老羅斯福與他四個兒子合影。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自2020年初至今,從國民黨的吳斯懷將軍到民眾黨的柯文哲市長,不停警告民進黨政府上至蔡英文總統,下至外交部長吳釗燮,「不要再挑釁中國」。


他們同樣認為,正是因為蔡政府靠著香港「反送中」與《國安法》爭議,不停激發台灣民眾吃芒果乾(亡國感);又藉著美中科技戰與貿易戰重組高科技供應鏈的契機,正常化台美關係,加深北京的焦慮,藉此挑釁中國。


北京正是被迫,才會頻繁派出軍機繞行台灣島,跨越海峽中線。在台灣單方面妄圖「挾洋自重」改變雙方權宜(modus vivendi)下的台海現狀時,北京利用這樣的方式,被動表示了抗議。


台灣的存在對中國就是一種挑釁


面對這種「不要再挑釁中國」的說法,主流的回擊方式強調「台灣的存在,對中國來說,就是一種挑釁」。


因為台灣有成功的民主、可問責的政府,以及對差異的包容。更重要的是,台灣是北京「收復失土民族主義」的永恆獻祭。只要異質的台灣仍然存在於中國共產黨的一黨專政之外;收復台灣,就會被視為經濟成長「保七保八」、防疫表現「勇冠全球」外,最重要的統治正當性基石。


這樣的回應,固然尖銳且直指問題核心,但若事實上,或許台灣與中國的關係並不特別。因為中國本身也只是當代眾多國家的其中一份子,基於歷史與地緣因素,只要是上升中的強權國家,對周邊領土或曰「生存空間」,會有必然的執著。所謂文化與語言的共同性,只是讓這種侵略意志與併吞行動更為容易的有利因素。


而一旦我們基於「同文同種、血濃於水、中華文化」特殊化了「台海問題」與「台灣對共產中國的重要地位」,會不會是換個角度幫中共背書呢?也就是無形中,認可了一些國外觀察家與中共自身的宣稱。他們強調,「中國從來沒有侵略擴張的基因」或「台灣是中國最後的領土請求」。而中國與21個臨國的領土爭議、南海島礁與東海釣魚台的海上衝突,乃至一帶一路國家的債務陷阱、資源掠奪與戰略根據地侵占,就自動被忽略。


以美為師而非以美為鑑


有「國師」之稱的中國思想史學者劉小楓,於2017年出版了《以美為鑑》一書,旨在挑戰看似不可戰勝的美式民主憲政之制度與理論優越性,藉凸顯「美式」的缺陷,映襯「中式」的可貴。同樣的,我們不介入國家體制與意識形態特殊性孰是孰非的討論,因為我們相信,在對外行動的邏輯上,中國與其說是「以美為鑑」,不如說是「以美為師」。


事實上,中共除了開國元勳毛澤東建政以來的「一面倒」與「不結盟」外,後毛時代至今的外交戰略思想,無論是「天下主義」論述的「特殊普世權威」,或「朝貢體系」描述的「歷史既存權威」,兩者皆是從空間與時間,嘗試填充當代中國國際霸權原本中空的理論基礎,並且強調,中國在世界史上成為強國或甚至帝國的宿命。


但仔細觀察上述中國國際關係與政治思想學界有關「中國例外論」的發展後,我們可以發現,所謂天下主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命權威,正是美國史上對外擴張意識形態基礎的「天命昭昭」(manifest destiny)翻樣版模;而朝貢體系在區域內形成以中國為核心的貿易與政治勢力範圍,正是「門羅主義」(Monroe doctrine)的逆向工程。以當代中文語言詞彙遺留的歷史與思想為食材,烹飪成了如同「左宗棠雞」般當代王佐的美式中餐,更是反轉了清末名句,成為「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活教材。


總結而言,中國「以美為師」的方式,不外乎:一、學習美國提出自身例外於世界其它國家的宿命;二、阻隔歐洲國家(歐美)介入美洲(亞洲)事務;三、逐步讓美洲(亞洲)國家成為美國(中國)的附庸。


認知趨同造成行為趨同


許多國際關係理論學者相信,只要國際社會缺乏最高權威的無政府狀態持續下去,則所有國家,並不會因為不同的政治體制或文化傳統而有不同的行為模式。因為無政府狀態會逼迫所有的國家,為了自我保存,追求國家的利益與安全;因此,所有的國家,最終對外行為模式都會趨同。


在這裡,我們姑且不論「國際無政府狀態是否為真」或「國際無政府狀態是否長存」這種學術性的永恆問題;事實的真相在於,中國學者與上位者,正在有意識的學習,乃至於抄襲美國「大國崛起」的過程。所以中國與美國的行為模式實質趨同,是不是無政府狀態的威逼,我們無從得知;但肯定是因為,中國領導層正在學習「美國夢」,編織「強國夢」。


門羅主義的誕生與成功


2013年開始,中國為了鞏固自身的戰略利益與國際法上的主權爭點,北京有計畫的在南海進行大規模的填海造島工程。因此有論者開始,將中國的行為,視為一種保衛勢力範圍的「亞洲門羅主義」。但究竟甚麼是門羅主義?門羅主義為何能成功劃出勢力範圍?


1823年,最後一位擔任美國總統的開國元勳門羅(James Monroe),發表了第七次國情咨文,其中有三大重點:一、歐洲各國不能再增加任何美洲殖民地;二、歐洲各國間的爭端,或歐洲各國與其美洲殖民地間的衝突或獨立戰爭,美國保持中立。第三、美國視任何國家再殖民美洲的企圖,為對美國之國安威脅。上述咨文,史稱門羅宣言。該宣言對美國此後百年的外交政策,有決定性的定錨作用,因此又稱為門羅主義。


綜觀十九世紀初的世界局勢,受益於拿破崙對歐洲舊秩序的擊破,中南美各個殖民地分別從殖民母國紛紛獨立,歐洲國家焦頭爛額於拿破崙的擴張亦無暇干預。


此時,在歷經10年前第二次獨立戰爭(1812)恥辱般慘敗的英國,一度是不計前嫌,想邀請美國共抗法、西、俄對美洲的再殖民圖謀。英國的盤算在於,「一整個美洲是個比美國更大的市場」。所以,當法俄兩國提議英國,共同協助西班牙收回中南美洲殖民地時,遭英國拒絕後,轉頭與前殖民地美國打商量。


門羅宣言雖以門羅為名,但實際上卻是時任國務卿的約翰昆西亞當斯(John Quincy Adams)獨排眾議,力戰開國元勳傑佛遜與麥迪遜下,最終拍版了這個不結盟、不介入與反殖民的宣言。


亞當斯的看法有二:第一、反殖民抓住了道德制高點;第二、英美不結盟能取信於美洲新興獨立國家。與英國維持一個不結盟的競合關係,能讓外交政策更為彈性,只要美國不與他國聯合對抗英國,就是符合英國的利益。


仔細推敲,我們可以看到門羅宣言的可實踐性,並非門羅或亞當斯本人天生神力,更非新生美國這個尚困於北美東岸的年輕國家,憑著一隅之力能夠達成。而是為了避免美洲再殖民化,對歐洲各母國輸送滋養,進而讓歐洲國家與英國爭奪世界首強地位,因此英美兩國各取所需,在英國巡弋加勒比海的同時,將歐洲勢力拒止於美洲之外。


也就是說,「門羅宣言」之所以能在美國外交政策中長成「門羅主義」,甚至美國奉行、乃至歐洲遵守的「規則」,早期是建立在大英帝國全球海上霸權所提供的虎威之上。


新生美國作為蕞爾小國,某種程度上當了狡獪的狐狸,受益於帝國秩序提供的安全航道、自由貿易、英鎊自由匯兌與穩定的區域地緣政治環境,成為了大英和平(Pax Britannica)下的搭便車者。沒有英美之間這種特殊關係,就沒有門羅主義的成功,更沒有美國發展成一個由大西洋至太平洋「西進帝國」的歷史契機。


美國的「泰迪時刻」


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Jr.)相對於多年後亦任美國總統的遠房堂弟富蘭克林羅斯福,中文世界慣稱其為「老羅斯福」。他的外號為泰迪(Teddy),現今廣為人知的泰迪熊,正是因當年酷愛狩獵的老羅斯福,不忍殺死受縛的小熊,因此得名。老羅斯福原為副總統。1901年,總統威廉麥金萊遇刺身亡,他繼任時僅有42歲,是美國史上最年輕的總統。


1898年,時任海軍副部長的老羅斯福不僅在對西班牙宣戰以前,就命令艦隊備戰,更是在美西戰爭爆發,海軍取得決定性勝利後,自動請辭海軍副部長一職,而這麼做的原因,居然是為了組建志願軍至第一線進行陸戰。老羅斯福指揮之軍團,後來登陸當時的西屬古巴,戰功彪炳,進而使古巴獨立於西班牙之外,成為美國附庸。1901年老羅斯福由副總統繼任總統後,因此開始投入大量心力對外經略。


在歷經了近百年的累積後,美國的綜合國力已是當世強國。老羅斯福為了使美國的對外行動更具正當性,因此他擴張了門羅主義的意涵,鑄造著名的「羅斯福推論」(Roosevelt Corollary)。


羅斯福推論強調:一、面對美洲多國因債務問題而引發歐洲國家進行軍事行動,美國有理由在西半球行使「國際警察權」,以優勢海軍武力的「巨棒外交」,同時拒斥歐洲國家干預美洲事務,並且結束美洲各國當地的長期混亂;二、美國僅在本身利益受損的前提下,介入歐洲與美洲以外事務。因此,老羅斯福介入日俄戰爭進行東北亞事務之調停,也成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美國總統。


門羅近百年後的老羅斯福,賦予了門羅主義新的歷史意義,也就是除了遏止歐洲勢力殖民化西半球,更重要的是,當區域內鄰近國家或領土俱潛在的價值或戰略地位時,美國不僅可將其納入勢力範圍;另外更重要的是,跨足美洲之外,當其它洲國家的行動,涉及美國利益時,美國亦可以進行參與或干預。在老羅斯福的帶領下,新生的美國終於拜別單純的經濟強國,成為國際政治場域裡的政治強權。「泰迪時刻」因此可以視為,歷史上一個新興強權國真正躍升的關鍵時刻。




作者為壞年冬裡最不具價值的蟑螂般七年級社會科學學徒。18歲以前為自我感覺良好的天龍國人。此後十餘載,輾轉奔波於台北、嘉義、高雄、金門與英國。去國懷鄉,希望能通過世界尋找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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