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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志

「敗局命定」的迷思


李將軍銅像前的抗議行動。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英文Lost Cause是指毫無機會成功或勝利的人或計劃,在討論美國南北戰爭的文章中也常出現The Lost Cause這個詞,通常譯成「敗局命定」。除了字面上意指美國邦聯(Confederate States of America,即南軍)打了一場不可能勝利的仗外,它還代表了一種對南北戰爭的南方史觀。


嚴格講那不叫史觀,因為不同的史觀是指用一個不同的角度去看歷史事實,前提是史實,但「敗局命定」不是如此,它不是史家用不同的角度切入史實的結果,而是一種由宣言發展出來的迷思,一種蔓延至今的懷舊文學。


「敗局命定」的敘述常以戰爭對南方的破壞開始,強調南方不但被侵略與征服,南方的美好莊園還被無情地摧毀,損耗2/3 的財產、2/5的牲口、1/4介於20到40歲的白人男性,田園荒蕪,超過一半的農具毀壞,無數的鐵路與工廠被破壞,南方的財富減少60%。這是殘酷的事實,沒有人會否認,畢竟這是一場雙方超過60萬士兵戰死的殘酷戰爭,比美國開國至今對外戰爭的死亡總人數還多。


但「敗局命定」的核心問題不是戰爭的代價,而是發動戰爭的責任是誰?為了推卸這個責任,「敗局命定」裡的南方是一個與世無爭的美好的社會,卻在北方的侵略下,被迫拿起武器捍衛家園。從結果看,這個敘述是十分成功的,而且是國際性的。


根據史家Alan T. Nolan 的拆解,「敗局命定」的迷思有九大要素:


1.蓄奴不是南北的衝突議題。

2.廢奴者是挑釁者與麻煩製造者。

3.南方本來就會漸漸廢奴。

4.黑奴的現狀是忠誠與快樂的。

5.南北白人承載不同的國族主義。

6.南方的莊園是淑女與仕紳美滿的家。

7.用兵如神且道德如聖人般的邦聯將領。

8.視死如歸的邦聯士兵。

9.脫離聯邦是美國憲法保障的州權。


不需太多的文學閱讀,看電影就能驗證這些元素。早期好萊塢以南北戰爭或南方故事為主題的電影,哪一部不是這些元素的組合?以小說《飄》拍成的不朽電影《亂世佳人》,更是「敗局命定」敘述的集大成。就連本世紀的《戰役風雲》(Gods and Generals),依然是在表現濃得化不開的「敗局命定」情結。

1939年電影《亂世佳人》在紐約百老匯首演。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簡單的說,「敗局命定」要把南方塑造成受害者的形象,而北方是侵略者,以大欺小,違背聯邦憲法賦予各州的權利,強迫南方放棄傳統。南方戰敗的英雄如騎士般的浪漫,明知無戰勝機會,仍奮勇抵抗。「敗局命定」否認蓄奴是南方決定分離的主因,不時強調南方傳統,然而不能說明的是,這個傳統就是以黑奴的勞力供養白人至上的淑女與仕紳,維持他們美好的莊園生活。


如上拆解開來,不必專業的史學家,只要有心,用隨手可得的信史就能一一駁斥。例如蓄奴怎麼不是南北的衝突議題?進入十九世紀後,從加入聯邦、邊界的畫分,到鐵路的鋪設,無不以蓄奴與否為爭執的關鍵點。幾乎超過一百年的時間,「自由州」與「蓄奴州」是各州之間最顯著的區別。


又如南方會漸漸廢奴的說法,事實是1860年的奴隸制度比建國時更加嚴苛,毫無南方有廢奴的跡象。再如南方的美好生活,事實上是美國憲法不及南方,各州如沒有言論自由的警察國家,反分離言論成為犯罪行為,暴民滋事與官方集體處決聯邦份子處處可見。南方不是淑女與仕紳邂逅的花園,而是奴隸主鞭打黑奴、地主的打手與暴民械鬥的血汗農場。


然而如此逆轉事實的論述是如何產生的?如何成功搶奪了正史的發言權?對社會與黑人的平權之路產生什麼影響?這些問題並不好回答。


話說從頭,最早使用「敗局命定」一詞的是作家波拉德(Edward Pollard,1832–1872),幾乎與南北戰爭的結束同時出現。波拉德出生於維吉尼亞州,戰前是聯邦的公務員,南北開戰後成為報社主編,全力支持美國邦聯。南軍出現頹勢後準備逃往英國,途中被俘,北軍一度打算用他來交換被南軍俘虜的紐約記者。戰後波拉德先後在1866年出版《敗局命定:邦聯戰爭的一個新南方歷史》(The Lost Cause: A New Southern History of the War of the Confederates)與1868年《敗局復得》(The Lost Cause Regained)。


在這兩本書中,波拉德鼓動不同形式的戰爭。他說,南方的人民已被戰爭征服,雖不再能蓄奴與脫離聯邦,但他們不會放棄戰爭無法征服的價值,不會在和解的教條中自動放棄南方的政治主張。北方軍隊拿不走的,是南方的戰爭記憶、南方的英雄、南方的亡靈與哭泣。


南方的寡婦將教導她們的孩子如何成長,南方的女兒將傳遞父親的使命。北軍征服不了也無法決定州的權利,改變不了黑人無法平等與不能投票的事實,南方將永遠守住這些價值。南方將要展開理念的戰爭,不用槍砲,他們已拿起新的武器、新的戰術,與新的希望。最後的勝利將屬南方。


波拉德早在戰前1859年即出版《收集在南方黑人家裡的黑鑽石》(Black Diamonds Gathered in the Darkey Home of the South),此書不但替蓄奴辯護,甚至主張應該恢復黑奴交易。這是相當反動的主張,聯邦早於1808年就禁止黑奴交易。僅管如此,波拉德的思想事實上並沒有定型,戰後慢慢出現轉變,但十分混亂,並不一致。例如他鼓吹理念的戰爭,卻又預言南方必再叛變,且取得勝利。可惜他早逝,無法得知他對黑人平權的最後看法,只知他清楚反對三K黨,也留下這樣的進步文字「蓄奴已完成它的歷史使命,繼續蓄奴是無法原諒的壓迫」。


難以置信的是,波拉德這三本書被閱讀了160年,沒有在我們自認進步的時代中消失,至今仍有出版,能輕易購得。「敗局命定」揮之不去的是違反了進步主義者的假設。進步主義者認為,波拉德的文字除了宣洩戰敗者的情緒,並沒有史實支撐,無太大的價值與威脅。若能透過政治的力量推動進步價值,南方再多的被害者情結,終將成為歷史的塵埃。


然而不幸的是,就在南軍投降後不到一個星期,聲望如日中天的林肯遭到南軍的同情者刺殺,成為美國史上第一位被刺身亡的在位總統。林肯沒有機會實踐他構思多時,能在激進與務實之間取得平衡的重建計畫,留下一個不知所措的副總統安德魯.詹森(Andrew Johnson)。


此詹森來自南方,民主黨員。林肯以詹森為副手不是出於詹森的才能,而是出於政治考量,用來緩和南方的焦慮。巧合的是,近一百年後,美國總統再度被刺,甘迺迪總統也是處在歷史時刻,他的繼任者也姓詹森,林登.詹森(Lyndon B. Johnson),也是來自南方,也是甘迺迪為了平衡南北的政治考量。


不同的是,十九世紀的詹森借酒澆愁,二十世紀的詹森接任後立刻改變他對廢種族隔離的消極態度,持起甘迺迪的火炬,推動民權法案,是黑人平權史繼林肯解放黑奴之後最重要的法案。


比起林肯之後其他三位總統的遇刺,因為繼任者的無能,讓林肯的死對美國歷史進程的影響最大,也最負面。林肯的暗殺讓詹森大為緊張,以為下一個刺殺的對象就是他,認為當務之急是取得南方的效忠,為此甚至阻止葛蘭特將軍(Ulysses S. Grant)打擊戰後竄起的三K黨,三K黨領導者多為前南軍退伍軍人。另一方面,共和黨控制的國會主張徹底平權,造成白宮與國會為了戰後重建的理念鬧得不可開交。


詹森對政局的穩定一籌莫展,只知一昧維護南方的權利,數度否決國會通過的黑人平權法案,主張解放後的黑奴由原奴隸主來決定他們權利,惹怒了共和黨激進派。詹森自哀自憐,幾乎成了宿醉總統,宣稱他願意成為共和黨祭壇上的牲品,結果國會果真提出彈劾案,只差一票就過2/3彈劾門檻,堪稱美國史上最被國會討厭的總統。


失去林肯的白宮既無法安撫國會,也無法執行雙贏的重建計畫,這是「敗局命定」出現時的政治情勢。不管在道德上還是政治上,聯邦政府已失去戰勝者的氣勢。為了怕南方生事,任其形同自治。例如准許南方各州通過「黑人法令」(Black Codes),就是安撫南方的和平條件,但這些法令與蓄奴無異,只是換個名稱,而聯邦對此則睜一眼閉一眼。


1866年南軍的敗將李將軍(Robert E. Lee)還被邀請到國會作證,主張黑人不可有投票權,讓林肯主導的憲法第13修正案如一廢紙,逼得共和黨國會連續通過憲法第14、15修正案,進一步限制南方立法歧視黑人。


安德魯.詹森之後繼任的戰爭英雄葛蘭特將軍,暫時穩住聯邦政府的士氣,推動重建計劃,也看管住南方白人,保護黑人以免做為洩憤的對象。然而葛蘭特將軍的聲譽也在「敗局命定」的論述中悄悄失色,另捧甚為平庸的敗將李將軍。


葛蘭特之後政治情勢沒有改善,繼任的海斯(Rutherford B. Hayes)為了鞏固南方選票,以撤回駐紮在南方的聯邦軍隊做為交換,南方因此更肆無忌憚,視聯邦的法律如無物,重建時期正式結束。至此南北戰爭這場雙方犧牲超過六十萬人命的仗,等於白打了。


南方重掌州政府後,三K黨失去抑制的力量,開始猖獗。批上白色床單手持火把的暗夜騎士公然殺人放火、屠殺黑人,私刑處處。黑人的人權不再是南北關心的議題,憲法第14、15 修正案形同具文。重建時期的「黑人法令」演變成各式各樣的永久法律,就是所謂的Jim Crow Laws。


南方號稱被解放的黑奴,迎接他們的不是美國憲法,而是將伴隨他們與他們的子孫一百年的種族隔離法律。得到自由的黑人不是繼續為前奴隸主出賣廉價勞力,就是逃往都市的貧民窟。要再等一百年,黑人的平權問題才會再度回到美國政治的進程,但這浪費掉的一百年,讓黑人族群沒有搭上工業化的列車,依然躺在底層,族群問題至今依然無解。


這樣的政治發展,當然不是林肯能料到的,卻是「敗局命定」生根的土壤。波拉德的文字或許只是用來抒發戰敗者的情緒,但種族主義者輕易以同樣的抒情體植入白人至上的思想,所謂南方的傳統就是白人至上的傳統;所謂南北戰爭的歷史,就是「敗局命定」提供的另類歷史(alternative history,「偽歷史」的文雅講法)。


雖經不起辯駁,但無領導的聯邦讓出南北戰爭的詮釋權,「敗局命定」立刻填補,衍生出來的迷思遠遠超出原創者波拉德所能想像的範圍,且以文學與大眾文化的姿態展現,很快便在民間流行起來,而且跨越國界。這點好萊塢當然也功不可沒。


回到我們的現狀,目前「黑命亦命」運動方興未艾,黑白的暴力衝突常常擦槍走火,造成許多致命傷亡。抽離黑人平權史超過兩百年長長的歷史敘述,我們無法理解這個現象,我們反覆的質問,這個國家已出現黑人總統、黑人州長、黑人參議員、黑人市長、黑人大法官、黑人校長、黑人教授、身價千萬、億萬的黑人球星、黑人藝人、黑人歌手,黑人到底還在不滿什麼?歧視到底在哪裡?這個問題不但台灣人不好了解,連美國電影台HBO製作《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的知名製作人也不了解。


亞馬遜影片在2015年推出《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影集,該劇假設了一個另類歷史,納粹德國與日本打贏二次大戰,以此想像這個世界會是怎樣,頗受好評。HBO的製作人想如法炮製,2017年宣布將模仿《高堡奇人》另類歷史的概念,拍攝《邦聯》(Confederate)影集,假設邦聯在南北戰爭中取得勝利,擊退洋基佬,保衛了南方的家園與奴隸。似乎頗為有趣,但這是一個如納粹戰勝,無法想像的世界嗎?此一宣布沒有引發大家的好奇,卻立刻引來排山倒海的抗議。


《邦聯》的製作人感覺十分無辜,呼籲抗議者冷靜,何不等拍完看過再說?這個請求似乎合理,但一位非裔的評論者說得好,納粹被打敗了,納粹的劊子手被送上絞刑台,納粹的官員永不錄用,在德國持納粹的標誌是犯罪行為,你看不到希特勒或隆美爾的雕像;但邦聯有被真的打敗嗎?


邦聯投降後無一人以叛國罪起訴,十年內所有的邦聯官員回到原職位,叛軍的將領成為參議員,邦聯血漬旗(Blood-Stained Banner)四處飄揚,還成為密西西比州旗的一部分(不久前州議會通過移除),南方將領的雕像處處可見。邦聯取得勝利不是另類歷史,是已經發生的現實。這部《邦聯》還能提供什麼新鮮的思考?必是「敗局命定」對大眾再一次的催眠。面對這些批評,HBO本不願收手,繼續拍了一年,最後終於抵不住壓力下,今年初正式宣布停拍。


「敗局命定」是一個虛幻的迷思,但認知就是現實,戰勝的聯邦政府不做轉型正義,不定義勝利的意義,「敗局命定」的迷思於是成為認知,成為現實。就算是一個心地最善良的白人至上主義者,就像「敗局命定」所塑造的李將軍,他們在潛意識裡是共鳴的。前述1866年2月17日李將軍主張黑人不該有投票權的聽證會裡,李將軍還留下了這段與委員會的問答。


委員會:將軍,依您所知,您如何比較白人與黑人的能力?


李將軍: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不過如果您想知道,我不認為黑人能像白人一樣吸收知識。有些比較聰明,有一點知識與技巧,我自己有一些僕人,讀寫都不錯。


委員會:您覺得有色人種是否也和白人一樣喜愛金錢與財產?


李將軍: 我不認為,我所知道的黑人比較重視眼前而不管將來。


委員會:您覺得這是因為天性還是因為他們之前處在低下的環境?


李將軍: 他們之前的環境可能有些影響。他們是親和、社交的人種,喜歡悠閒與安逸,但我認為他們注重眼前多於未來的狀況。


這是154年前的李將軍想法,我們進步多少?社會不排斥甚至喜歡看到成功的黑人,但不知道也不願知道他們是怎麼成功的,也許只是上帝眷顧的例外。進到牢裡,進到都市深處的貧民區、毒窟,那才是黑人的現實。當一名黑人被壓制在地上,在呼喊「我不能呼吸」中死亡,翻出他的黑資料,才是對感到不安的李將軍們最大的紓解,大家都鬆了口氣。誰說我們沒進步?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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