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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俊光

為什麼還有人要求普篩?可能的心理學解釋


衛生福利部於2020年5月29日解釋台灣目前無針對武漢肺炎普篩之必要。圖片來源:衛生福利部臉書



Argan,財大氣粗的貴族地主,健康情形良好,但卻堅信自己罹患重病;利用他對自己身體狀況的擔心,好幾件陰謀同時進行。


──Molière: Le maladeimaginaire(莫里哀,《無病呻吟》)




雖然台灣已經許久沒有新增武漢肺炎案例、多位專家也已經解釋「為何台灣不需要普篩」,但仍有不少人持續要求普篩。這是怎麼回事呢?


在要求普篩的民眾(媒體、網紅粉專…)中,有些會攻擊政府隱匿疫情(常會強調「蔡政府」或「民進黨政府」)、認為普篩才能呈現真相。從相關言論中,常可察覺這些人對民進黨的強烈恨意;也有些媒體(例如中時報系)早已被證實有中資背景。另外,有些猜測與流言指稱:主張普篩的人,可能是早已投資進口篩檢工具、準備藉普篩發財,也可能是想要獲得統計數字、藉以做研究寫論文……。但是,即使真有這樣的情形,也不能解釋所有作此主張的動機,總有些人無明顯現實利害可言、但就是不相信台灣能成功抗疫、不相信台灣是安全的──除非所有人都接受檢驗。


即使防疫中心做過多次說明、即使匡列可疑傳染者的檢測都呈現陰性,他們都不敢相信台灣沒有或極少感染者,他們就是會要求更多的篩檢。這樣的情形,令人聯想到慮病症(Hypochondriasis):「無論醫師做多少檢查與說明,患者都不相信自己是健康的、並堅持要做更多的檢查」。雖然我們不能草率地認定「凡主張普篩、就是慮病症患者」;但透過相關討論,仍有助於理解部份民眾的心理狀態。


W. R. Bion,H. Rosenfeld, R. Spitz等學者認為:在嬰兒期,原初客體(常是乳房/母親)承擔了重要卻困難的任務「使必然的壞經驗(孤單、肚子餓、尿布濕…及需求的延遲滿足)成為嬰兒可以承受的挫折、也讓嬰兒逐漸有能力消化這些挫折」,這牽涉到「嬰兒將壞經驗向外投射」與「嬰兒內化客體的『忍受/處理挫折的能力』」兩個方向的流動。


如果,因為各種主客觀因素(外在環境的困難、客體的狀況無法對應滿足嬰兒的需求)這樣的成長歷程無法順利完成,個體發展可能會停滯於「妄想-分裂心理位置」(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 P-S position),或在受到挫折時退化至此狀態。W. R. Bion更進一步說明:它們可能會將挫折(或未能保護他免於挫折的客體)理解為惡意攻擊、又將之內化理解成內在自身的邪惡存在──體內的某種嚴重疾病。


另一方面,慮病症患者對待醫護人員的方式(需索無度、無法忍受延遲滿足)讓C. Frére-Artinian聯想到H. Kohut提出的概念「自體客體」(selfobject):嬰兒/個體認為該客體存在的意義只在於滿足其(嬰兒的)需求,並未將之視為獨立有感受有自身需求的客體。


也就是說:慮病患者對照顧者/醫療人員的方式,就像嬰兒對母親一樣。F. Lamotte則注意到:慮病症患者需要的不是治療,而是(對其受苦/自認的疾病)見證與安慰。P. Fédida更進一步指出:慮病症患者一方面要求專業人員提供照顧、一方面否定專業人員的價值與能力(不相信它們的說明),因為他要的是他理想中的、失落已久或從未擁有的、完美的嬰兒照顧者。


回頭來看要求普篩的人們,有些就像F. Lamotte與P. Fédida所描述的:他們要的並不是「加零」或安全的台灣,而是其焦慮可以被無限次安撫、或是其擔心/相信的壞事被見證為真(滿足其淺在的毀滅慾望、或是「結束就不必擔心」)。他們一方面要求專家/防疫團隊解決問題、但卻不相信防疫專家的解釋說明。


何以致此?正如W. R. Bion等學者所言,筆者周圍、強烈主張普篩的人們,有好幾位在嬰兒期可能未被妥善照顧(父母有現實困難),有好幾位在近期內遭遇到沉痛的失落,這些都可能影響到他們處理自身焦慮的能力,或傾向於將外在世界理解為充滿敵意而不安全的。而其中幾位在走出傷痛、重新獲得生活樂趣之後,也就不再提到普篩的話題了。


在本文寫作過程中,筆者也參考了陳文瀾〈中華民國遺老症候群〉與林艾德〈那些幸災樂禍的人們,從日籍女大生可能在台染疫談起〉兩篇精彩的評論,也有相當的收穫。如果以本文提到的後設心理學來理解文中提到的人們(中華民國遺老、心中有恨的幸災樂禍者),或許可以想像:這些人可能兒時經歷過顛沛流離,或(經歷過顛沛流離的)父母未能妥善協助其人格成長,因此未能消化自身的焦慮,進而常感受到環境的敵意、容易對外界有恨,於是擁有近似慮病症的心理結構。


也因為這樣的敵意、以及對失落的理想中國的緬懷,他們無法信任台灣本土團隊的能力,於是他們就像「慮病症患者對待醫療人員」那樣地對待防疫團隊。此外,無論是中華民國或台灣,幾十年來都處在威脅下(或已滅亡);於是,居住在這片土地上人們,也多少被影響、較難擁有完整的安全感,這也是慮病的溫床。


V. Starcević等學者提醒:慮病症患者真正要的,並非其身心症狀的消失,而是情緒能被接受理解。準此,或許我們也無法期待要求普篩的聲音完全消失,但防疫團隊可以在說明澄清的同時,也表達對其恐懼的同情理解;或許部分民眾的焦慮也能逐漸改善。當然,那些充滿惡意,或被中國收買利用的評論者,其行為大概不會因為台灣人民的善意而改變。


最後,讓我們回到Molière的最後遺作《無病呻吟》:醫師不誠實告知Argan其健康無虞、卻利用其慮病症詐騙錢財。Argan的妻子Béline表面上對丈夫關懷照顧,內心卻想着儘快繼承遺產。Argan一心想將女兒Angélique嫁給醫師的姪子,甚至威脅將女兒送到修道院。結果好心的女僕Toinette拆穿了的陰謀。Argan也進修成為了一名醫師。


或許,現在還不能對防疫鬆懈;但既然多數醫師都信任政府的防疫措施(柯文哲夫妻是極少數例外),一般民眾應該更可以放心。如果實在放心不下,那就效法Argan、自己多念書學習,不必輕信叫你「花大錢(稅金就是人民的錢)做效益不大的普篩」的少數專家(更多是門外漢)。而比起被詐騙錢財,「被中國挑撥利用、葬送台灣下一代的幸福與民主自由」會是更嚴重的事。



【附錄】

關於「妄想-分裂心理位置」與相對的「憂鬱心理位置」,可參閱拙作〈男人怎麼了?──從厭女言論到分屍案〉一文;更進一步可參閱Melanie Klein 的介紹或論著。




作者為精神科醫師。曾以「老皮蛋」為筆名,參與「超克藍綠」共筆部落格、與書籍「超克GGY」之寫作。近年忙於賺錢養家、陪小孩長大,並在基進黨政策部任無給職不認真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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