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自2019年6月百萬港人上街,反對「送中條例」惡法以來,歷經一整年風風雨雨,香港的命運隨著中國全國人大常委會昨天(2020年6月30日)通過《香港國安法》,大勢底定了。未來只要被認定有顛覆國家企圖、勾結外國勢力,甚至於僅僅上街示威抗議,都可以被視為危害國家安全而遭到逮捕起訴。
這種法律一如台灣白色恐怖時代的「刑法一百條」和《懲治判亂條例》,目的在於恫嚇人民並誅殺異己,未來香港也許舞照跳、馬照跑,但政治上形同戒嚴,文化、思想、學術、創作自由,一律向中國內地看齊。這樣的香港,還剩下什麼值得緬懷的記憶?
曾經被稱作東方之珠的香港,在二十世紀漫長的冷戰時代中,一度是亞洲最自由繁榮的城市。香港的昔日繁華,仰賴的是英國統治下政治中立、經濟自由、金融開放、文化融合,所有這些標誌著西方自由主義特色的制度設計,造就了香港自1950年代以來在亞洲地區絕無僅有的優勢。
不論是想在亞洲開拓市場的淘金客、從紅色中國逃出升天的文化人與資本家、政治上無所皈依的第三勢力失意政客,甚至是在中國政治風暴中慘遭滅頂的受難者,所有這些人在1949至1989年間的特殊時空環境下,齊聚香港作為歇息落腳之據點。就好像1941年以前的上海租界,不論東方人西方人,來到歐美國家殖民地表示暫時脫離了中國國家暴力的威脅,不論這個執政者是蔣介石的國民政府,抑或毛澤東的共產中國。
作家南宮搏曾經稱呼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香港過客為「南飛候鳥」,他們因為各自不同的考量來到香港這個彈丸之地,一段時間之後,某些候鳥索性再往更遠的地方飛去;而那些留下來的,在1970年代東亞經濟起飛的環境中,胼手胝足創造了亞洲四小龍的神話。這是香港曾經有過最榮耀的記憶,這個城市曾經有過的自由、開放、多元、繁華,甚至是城市規畫與薈萃人文,放眼當時亞洲,除了日本少數幾個城市之外,幾乎無可望其項背。
然而租借來的土地,終須有還的時候。1979年香港總督麥理浩(Sir Murry MacLehose)訪問北京,向當時的副總理鄧小平提出1997年之後新界續租問題,立刻被鄧小平拒絕。從此之後,中英之間展開長達5年的對話談判,包括1982年9月首相柴契爾夫人在人民大會堂步下階梯時不小心摔的一跤。兩年後(1984年12月)中英簽署聯合聲明,確定香港自1997年7月起回歸中國統治。
回首超過150年的歷史,自1841年1月英國人在太平山北麓升起第一面米字旗開始,香港始終是一個中華帝國亂世以外的桃花源,包括洪楊之亂、民初軍閥混戰、國民政府北伐、國共內戰等等,香港皆得以倖免,唯一例外是1941─1945年日本侵略者的占領。平心而論,香港因為英國一個半世紀的統治而奠定繁榮穩定的基礎,從只有幾千漁民的蕞爾小島,到戰後成為數百萬人口的東亞金融貿易中心,正因為避開了中國長達百年的動亂,才有今日東方之珠的傳奇。
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為香港終局決定了宿命,借南宮搏的說法,此後的13年是香港的「最後一程」,即使撐過了1997年,亦無人能夠逆料中國統治下的香港是否還擁有昔日榮景。從最近香港的情勢發展看來,南宮搏不幸言中,中國對香港的統治在最近十餘年不斷緊縮,鄧小平上個世紀曾經給過的承諾,白紙黑字,於今徒留笑柄。
不妨溫習一下鄧小平在1984年10月3日接見港澳赴北京「國慶觀禮團」的發言:
現在有些人就是擔心我們這些人不在了,政策會變。…今天我要告訴大家,我們的政策不會變,誰也變不了。…1997年以後,台灣在香港的機構仍然可以存在,他們可以宣傳「三民主義」,也可以罵共產黨,我們不怕他們罵,因為共產黨是罵不倒的。
相信習近平仍記得鄧小平講過這些話,因為這段文字收在《鄧小平文選》第三卷,是鄧小平針對香港前途的重要談話之一。九七回歸到今天不過23年,何以共產黨開始怕人罵了?習近平怕香港人罵、怕台灣人罵,撐不住了,只好動用暴警,甚至越俎代庖由北京來制定港版國安法,把香港整肅成與其他中國城市一個樣。這樣的香港,再也不是當年的東方之珠;這樣的香港,只是中共統治下失去靈魂自由的另一個中國城市而已。
相信很多廿一世紀的年輕朋友,會透過像羅大佑的《東方之珠》或《皇后大道東》之類歌曲,緬懷香港曾有的風華。但是年紀大一點,例如筆者,會往前追溯到1950年代的《生死戀》(Love is a Many-Splendid Thing)和《蘇絲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只有看過這些好萊塢在戰後不久為香港量身打造的「東方主義」情調,才能理解何以香港在上個世紀西方白種人心裡,是如此妖嬈美麗,一如蝴蝶夫人之於日本的想像。
當1984年中英敲定聯合聲明之際,正是香港電影、連續劇如日中天的時代,香港影壇因而培養出一批巨星,像是張國榮、劉德華、梅艷芳、張曼玉,無不領一時風騷。那是香港流行文化登峰造極的年代,代表香港人在子夜來臨前最後的華麗身影。就在香港前途人心擾動之際,1987年上映了一部賣座電影《倩女幽魂》,相當程度暗喻了1997前夕香港人忐忑不安的心情與對明日的不確定性。
在這部經典作品中,邪惡的鬼怪(姥姥)以吸人陽氣為生,落難書生(張國榮)與除魔道士(午馬)唯有衝決網羅,方能救出遭到妖怪囚禁的倩女幽魂(王祖賢)。電影劇情固然純屬虛構,然而卻如神喻一般呼應了日後香港的情勢發展。隨著中國統治手段愈加緊縮,過去被視為拜金動物的香港白領和年輕世代,最近幾年突然採取了震驚全球的衝決網羅行動,從2014年的占中運動、雨傘革命,到2019年反送中、百萬人示威遊行,這是回歸20餘年來,香港人對於自身命運的奮力一搏。只不過世事結局往往迥異於戲劇,在國安法7月1日頒布之後,風聲鶴唳下的香港民眾,未必還有機會爭得生天。
唯一的一丁點希望,來自於今年9月即將投票的立法會選舉。70名立法會議員中,有35席會由全港五個地方選區中選出。鑒於去年11月區議會選舉民主派大勝的態勢,也許兩個月後的立法會投票,有助於民主派搶得更多直選席次。只不過另外35席來自於所謂「功能界別」,在這個領域,向來是親中派的優勢地盤。民主派有沒有可能在兩個月後的選舉中拿下過半席次,成為未來香港人抗衡北京高壓統治僅剩的卑微籌碼。
畢竟,特首係由北京指定,而民主派人士當選立法會議員後,又經常被以各種罪名剝奪當選資格。在北京種種箝制手段下,香港人除非遠走他鄉,否則留下來的,除了手中區議會和立法會兩張選票外,能表達自由意志的手段,恐怕也所剩無幾了。
作者為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