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一百年來台灣新文學中選擇一位最具代表性的作家——鍾肇政——這位跨越語言限制,終生創作不倦,更從來不只考慮自己,而是在有限的資源下,持續串連、引領本省籍作家走出白色恐怖陰霾,在戰後震天價響的中華文化、中國文學浪潮中,堅定地舉起台灣文學、客家族群的旗幟,確立「台灣文學」的存在,可以說是毫無懸念與疑慮的代表。
鍾肇政之所以重要,在於作為創作者的他,就文學書寫的質與量方面都樹立了當前作家很難突破的障礙。圖片來源:蔡濟民提供
鍾肇政之所以重要,在於作為創作者的他,就文學書寫的質與量方面都樹立了當前作家很難突破的障礙。他記錄台灣人生命故事的大河小說《濁流三部曲》、《台灣人三部曲》等作品;他在《文友通訊》與擔任編輯期間如何突破結構限制、阻礙,以一己之力串聯、喚醒本省籍作家的寫作熱忱。如果我們要說,鍾老的生命歷程與台灣文學發展高度相關;事實上,其實是因為有鍾老的行動與實踐,才讓台灣文學得以是台灣文學。
應該才是比較公允的說法。
出生於1925年日本統治時期的鍾老,畢業於淡水中學、彰化青年師範學校的鍾老,幾乎一輩子都擔任小學教師的鍾老,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對於現代文學的喜好。然而,回顧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成就,我們卻可以弔詭地說,無法完全專心於文學創作的鍾肇政,可能是台灣文學最幸運的一件事。
這個妄言可以從個人、社群與體制三個層面來看:鍾老自1951年發表第一篇文章〈婚後〉,到1960年在《聯合報》連載第一部長篇小說《魯冰花》,十年的筆耕既是從日文跨越至「國語」的修煉,更是一段從素人到作家、在當時以外省籍作家為主流的文壇中爭奪話語權的過程。
另一方面,我的朋友朱宥勳也曾經在〈因為鍾肇政不只想到他自己〉這篇文章中,注意到鍾老在《文友通訊》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換言之,鍾老不只看自己,更清楚地意識到社群的重要性,透過書信、轉介,讓更多有意創作文學的台灣作家可以冒出頭來。
鍾老這樣子從接棒《台灣文藝》到主持《民眾日報》副刊,協助邀稿、改稿、刊登一條龍式的服務其實與當年主持《台灣民報》文藝欄的賴和(1894─1943)如出一轍,都是用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組織整個台灣作家的書寫隊伍。
所以我們不能忘記,被稱為台灣文學之母的鍾肇政之所以與賴和齊名,絕對不只是因為他們是文學藝術的創作者,更是一位組織者,是將整座島嶼的文學使命扛在肩膀上的行動家。
幾年前我曾經在朋友的介紹下拜訪鍾老,並向他提及自己年少時也曾經是想要從事小說創作的文青,只是已經中途脫隊了。沒想到,當時鍾老卻用了讓我有些吃驚的語氣與聲量,告訴我應該要堅持,要繼續寫下去。
或許,幾十年前的他,就是這樣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勵鍾理和、葉石濤等徘徊在創作幽谷的同志與夥伴吧!
所以我們不用懷疑,鍾老一生最愛的就是文學。但是我們也不能忘記,畢生書寫、翻譯超過2千萬字的鍾肇政,從來就不是一位出世的文學家。他沒有在解嚴前後台灣民主化浪潮的發聲與反抗中缺席,而是努力想要讓台灣、客家擁有一個被承認、肯定、值得光榮與驕傲的位置。20世紀的鍾老是客家運動「還我母語」的健將,是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第一任的理事長;21世紀的鍾老,面對教育界保守勢力的反撲,依舊堅定台灣、文學的立場,要求將台灣新文學納入課綱、強化台灣新文學教材。
我們必須直言,鍾老與李魁賢、林亨泰等元老級作家於2017年的呼籲,確實是目前台灣文學體制化近30年的「未竟之業」。因為從「不能說」到「可以寫」,現在則是「能夠學」卻只能「有限制的教」。台灣文學「正常化」的目標並沒有完成,至今仍然是一個懸宕的半完成品。
而台灣文學的巨人終究遠行,自此離我們而去。
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將目光轉移至畢生同樣投身台灣文史、最近才剛逝世的詩人趙天儀(1935─2020),我們將會訝異:同樣見證台灣近代史,同樣為台灣文學創作與體制化勞心勞力的兩人,竟然會在高度政治化的台灣社會當中,受到相當差異的關注與重視。
歷經台大哲學系事件、排除困難在靜宜大學推動台灣文學系的趙天儀,個人全集始終未能付梓。相反地,鍾肇政則因為桃園市政府(包括原縣政府時期)的重視,早於1999年就以多達38冊的規模出版了《鍾肇政全集》,日前也已經由鍾老次子鍾延威先生負責全集重新出版的修訂工作。
「鍾肇政文學館」如今已擴大為「鍾肇政文學生活園區」。圖片來源:蔡濟民提供
桃園市政府不僅將每年度的文學獎徵選定名為「桃園鍾肇政文學獎」,更將原本只是附屬於客家文化館的「鍾肇政文學館」,以修繕故居的方式擴大為「鍾肇政文學生活園區」,結合周遭武德殿與龍元宮、龍潭大池等文學地景,成為桃園市民共同擁有、記憶的在地文化資源。
當然在此並非武斷地將文學創作者的不同生命歷程進行比較。但是透過鍾老,我們可以也必須理解的是:文學創作即使不是政治,但文學體制化卻不可能不受到政治的介入與影響。事實上,正因為台灣文學體制化的「不完全」,才會致使作家的「被看見」受到政治環境的影響與干預;換言之,台灣文學未來如何在教育與社會中紮根,在文化霸權與消費速食文化中找到存在的位置。
則是巨人來不及解決,留下的另一個課題。
台灣新文學運動從一百年前開始萌芽,一路來有太多醉心文藝的人投入筆耕行伍。只是我們不得不承認,能夠像賴和、鍾肇政、吳濁流一般具備行動力、號召力的作家屈指可數,但巨人終究遠行,我們無力抵擋的最後還是時間。
作者為獨立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