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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上對新發現或新發明的命名,對一般人通常沒什麼重大意義。例如,一顆新發現的星星,天文界有什命名規則,對世界毫無影響。就算實用的手機或平板,當初要怎麼叫也不會影響它的功能,或增減人們對它的依賴。
然而對疾病的命名卻是例外,常常會變成棘手的政治問題,爭執點也不盡相同。例如某血管疾病原本叫Wegener’s Disease,以發現他的德國醫師Wegener命名,沿用超過70年後,竟查出Wegener的納粹背景,而且還參與納粹的人體實驗,此病於2011年被迫改名。
跨越種族與國界的大規模傳染病,病名更是十分敏感。事實上命名重大傳染病也不只是政治考量而已,錯誤的傳染病名稱還可能嚴重誤導公衛政策,造成始料未及的後果。
例如2009年的H1N1流感,固然是由養豬場的病毒突變成為人畜感染,但健康的豬本身不會散播病毒,而是人群之間的傳染,反而更有可能由人傳給豬隻。不幸一開始媒體錯誤使用「豬流感」(swine flu),世人因此誤以為如禽流感一般,導致埃及屠殺30萬頭豬。而這些豬主要由境內信奉基督教的少數民族(Coptic)飼養,引發穆斯林政府以宗教動機藉故屠殺豬隻的質疑。
錯誤命名造成負面後果的例子不少,但把這次瘟疫叫「武漢肺炎」與「武漢病毒」有同樣的問題嗎?中國政府再不仁,也不會把武漢人殺光吧?何況「武漢肺炎」還是中國一開始自己官媒的用法,放在疾病命名的歷史上也毫無問題。結果庸人自擾,在幾翻反覆後強求世界不准使用「武漢肺炎」,再由百般配合的WHO弄出個怪裡怪氣也不合邏輯的COVID-19與 2019-nCoV。冠狀病毒自1965年被檢出後,不斷有新冠狀病毒出現,例如SARS病毒也是新冠狀病毒,稱武漢病毒為新冠狀病毒病並不合理。
中國放下理性討論不為,卻還不斷指控台灣使用「武漢肺炎」是仇中行為,搞到對中國和WHO一向有怨氣的台灣人,這下非故意使用「武漢肺炎」不可了,反而失去了說理的空間。有趣的是,本來這是台灣和中國之間的恩怨情仇, 偏偏中國由大內宣轉大外宣,還宣過了頭,竟然自找麻煩,放話宣稱病毒可能來自美軍。美國總統川普當然大感不滿,直接回嗆病毒就是來自武漢的中國病毒。美中大噴口水,許多人或許覺得抗疫當下,這些名稱重要嗎?對美國人或許不重要,不過對台灣人而言,這可能不只是口水戰而已。
精明的外媒記者,如果在討論台灣抗疫成功的原因時,能觀察到為何台灣絕大多數人堅稱「武漢病毒」,應該就能掌握台灣抗疫有成的精神武裝了。然而台灣吃裡扒外的人也不少,在全民抗疫大團結的時刻,這些人自知民意難擋,對執政黨的惡意批評往往適得其反,不但傷不到執政黨,反而自己人氣盡失。從一開始的口罩問題、包機,到最近要求抗疫指揮官為成年兒子的行為負責,都是如此。
既然雞蛋裡挑骨頭的戰法得不到民心,如今只能趁著美中為了病名大噴口水之時,順著中國的大外宣唱和,扛起反歧視的大纛,訴諸道德勒索,還發動連署,拒用「武漢肺炎」,卻又理不直言不順。最可笑的是,連署文第一句就破題,「解嚴以來,臺灣民眾經歷過一場又一場撕裂民心的選舉」,其心態與政治屬性,不言自明。
其實要不是中國無理取鬧,使用「武漢肺炎」哪來歧視的聯想?以1918 年的流感為例,可能是人類史上死亡最多的瘟疫,保守估計死亡人數達五千萬,各國紛紛撇清。這個流感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稱的「西班牙流感」,它的來源至今仍然眾說紛紜,目前有三種說法,可能來自美國、英國、中國,但無定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流感不是始於西班牙。
一開始西班牙流感的稱呼也十分混亂。當年西班牙雖然整個內閣躺在病床上發燒,他們還頗幽默地用當時在馬德里流行的音樂劇「拿坡里士兵」來稱呼這個流感。義大利人當然不滿,直接回嗆,稱它為「西班牙流感」。法國軍方則稱它為「疾病11」,大搞神秘,而法屬的非洲殖民地稱它為「巴西流感」;巴西稱它為「德國流感」。當時的教宗對俄國的共產黨革命十分惶恐,稱這個瘟疫為「布爾什維克疾病」(有點像《華盛頓郵報》主張將武漢病毒稱之為「中共病毒」一樣),伊朗則一口咬定是英國來的,像現在一口咬定武漢病毒是美國幹的一樣。有趣的是,第一個紀錄的西班牙流感病例其實是在美國的軍隊訓練中心,但從來沒有人稱它為「美國流感」。
多年之後「西班牙流感」成為最普遍的稱呼,西班牙也懶得抗議,其實他們並不特別覺得使用「西班牙流感」有辱西班牙,事實上反而顯得西班牙媒體在當時的新聞專業高於其他國家。主要是因為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已打得昏天暗地,壕溝裡的情況因流感而雪上加霜,在西戰線的法國竟有四分之三的士兵感冒,英軍則有一半,德軍也病奄奄,撤出90萬的部隊。各國士兵紛紛染病死亡,參戰國不敢大肆報導,怕影響士氣。而中立國西班牙沒有這層顧忌,媒體爭先揭露這個世紀之瘟,為歷史留下見證。
以地名為疾病命名,並不是什麼奇恥大辱的事。以最初發現疫情的地方為病名的,就算不是醫師也可以列出一大串。例如西奈病毒(源於烏干達西奈特區)、伊波拉病毒(源於薩伊的伊波拉河流域),更早的日本腦炎(第一病例出現在日本),德國麻疹(發現者為德國醫師)等等,不勝枚舉。地名代表著疾病在哪裡發現的歷史足跡,不無意義。對非醫療專業的一般人民而言,較之於如H1N1、 H5N1這種純學術的編號,以地名命名的疾病比學名好記,鑑別度也更高。
不可否認,病名帶有歧視指涉的也非常多。例如「蒙古症」是一個最有名的例子,它就是我們現在所稱的唐氏症。「蒙古症」不是因為發現地在蒙古而得此名,而是當時的醫學認為唐氏症來自基因病變,讓高加索人的進化停留在蒙古人階段,造成癡呆。如此種族歧視的病名仍被沿用了近一百年,才在1961年由當時一群最知名的遺傳學家在醫學權威期刊《柳葉刀》上呼籲改名, WHO之後在1965年正式定調改為唐氏症,以紀念最早發現該病的英國醫師 John Langdon Down。
50年後《柳葉刀》檢驗這個改名的成果,根據其2011年的統計發現,醫界迅速接受建議,但到1970年仍有一半的醫學論文使用「蒙古症」,要到1980年醫學論文才幾乎不使用。現在除了醫學史論文外,已完全不使用「蒙古症」了。
其他如愛滋病,一開始也使用帶有歧視性的病名,有人稱之為「4H疾病」,4個H分別代表海地人、同性戀、海洛因使用者、血友病人;也有人稱之為GRID (Gay Related Immune Deficiency)。這些例子才是真正為反歧視而推動改名,醫學界與多數人也都不會反對。但以疾病最早發現地為病名的,除了中國外,少有居民會對傾全國之力控訴人家歧視。
事實上地名成為病名後居民洋洋得意的也大有人在。最有趣的是在北美很常見的「萊姆病」(Lyme Disease),經由野鹿身上的鹿蜱傳染。人們野外活動時十分容易遭到掉落在雜草上的鹿蜱叮咬而感染。美國疾管局估計每年有30萬人染病,以常有野外活動的青少年與孩童為主,絕大部分集中在東岸新英蘭數州。萊姆病於70年代首度在康乃狄克州的老萊姆市(Old Lyme )被發現,因而得名。有人特地去訪問市長對這個病名的看法,市長表示居民以此為傲。觀光客進到老萊姆市區,不忘去買件印有鹿蜱的汗衫做紀念,當地的青少年袋棍球(Lacrosse)球隊也以蜱(Ticks )為名。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居民都正面以對。例如,在澳洲昆士蘭的小鎮Hendra,1994年發現人畜共染的新病毒。之後以Hendra命名,醫學界立刻接受使用,但Hendra居民抗議至今,但似乎沒有人理會。
進入政治正確的時代,WHO在2015 年公布了一份疾病命名的守則,明確建議不要以地名、人名、動物等為病名,偏偏這三種剛好都是兩百年來現代醫學對疾病的命名習慣,固然有誤用的情形,但多數有其道理,正確的使用事實上有更多公衛上的價值。如今WHO建議以機械式的編碼命名,受到不少的公衛學者的挑戰。
事實上WHO並沒有它看起來的客觀。在此之前,WHO早已用兩套標準在處理傳染病的命名問題。例如2003的SARS,研究病毒演化的Rob Wallace認為,WHO這樣的命名刻意將SARS與發病的廣東去連結,企圖淡化當年廣東推動大型雞鴨養殖場可能觸發SARS的質疑。Wallace是《Big Farms Make Big Flu》一書的作者,不斷對大型動物農場提出警告,他認為單一牲畜的大型養殖場,正是流感病毒加速變異的溫床。基於同樣理由,Wallace認為2009的H1N1流感應該叫「墨西哥流感」,與當地的養豬業有直接關係。
除了病名,Wallace也認為WHO對病毒的分類也服膺於政治。2008的禽流感的病毒H5N1分支由原來的「類福建」改為「分支2.3.4」,也同樣失去病毒發源地的標記。然而這套不以地名歧視的命名原則,WHO卻自己出現雙重標準,並沒有運用到2012年在沙烏地阿拉伯發現的呼吸疾病,而直接以中東呼吸症候群稱之至今,也就是MERS(Middle East Respiratory Syndrome),而其病毒亦是當時新發現的冠狀病毒,但不叫新冠狀病毒,而叫中東冠狀病毒(MERS-CoV)。這就沒有歧視問題嗎?
WHO的疾病命名指導原則寫得冠冕堂皇,但事實上那只是嘉惠跨國企業與贊助國的障眼法。正如Wallace指出,WHO的財源來自固定的會員國會費,但固定會費只佔總財源的20%,剩下的80%全來自捐獻,來者不拒,包括別有用心的會員國與跨國企業,其中以中國與大型農場為大宗。無怪乎WHO為了保持金主不斷的挹注,只好犧牲科學與專業,將政治與公關置於公衛之上,甚至置於責任之上。從這次WHO在處理武漢肺炎的表現,一目了然。
看在多數台灣人的眼裡,中國與WHO一搭一唱,不但以歧視來汙名化台灣乃至於國際的防疫措施,最終目標就是要逃避咎責。只是欲蓋彌彰,這場蔓延全世界的瘟疫,誰不知道是蠱起中國?天地不仁,但以人民為芻狗的是中國政府,原本有機會止住這場大災難,卻在維穩的考量下,選擇掩蓋事實,終至不可收拾,也把全世界拉下來陪葬,深不見底。
「武漢肺炎」當然不是歧視命名,但在全世界被中國害得焦頭爛額之際,中國還不忘利用一切機會,對台灣文攻武嚇,以疫謀統。台灣對中國早就只剩一股怨氣,而堅持用「武漢肺炎」,就是這股怨氣的出口。不用懷疑,來自 Academia Sinica 的中國學者們也不必白費心機,「武漢肺炎」將在台灣史上永遠留名,成為台灣人對抗中國瘟疫的集體記憶。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