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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昺崙

給下一輪地方剩市的備忘錄──以彰化縣為例


圖片來源:路透社/達志影像


這篇文章是要從彰化縣的立委選舉結果,討論地方經營的困境,以及希望。


這一次2020大選,很多人對蕭美琴、洪慈庸跟吳怡農的落選感到不捨。但我自己卻特別對於大肚溪以南(扣除南投),綠營唯一落選的彰化縣第三選區候選人洪宗熠,感到惋惜——主要是因為洪宗熠的對手並非常人,而是雄霸南彰化的溪州謝家(當選人謝衣鳳繼承母親及祖父的立委衣缽)。


講一個案例就好:這個選區讓謝家拿下來,會有一個很麻煩的事情,就是這個選區涵蓋到二林、芳苑等海線地區,這個是彰化未來發展風力發電最重要的地區,而溪州謝家比起國民黨籍彰化縣長王惠美,跟海線地方頭人的關係更好,所以謝家等於可以直接掌握海線的民意、擔任跟風電業者「溝通」的角色。而風電產業會提供地方豐富的「回饋機制」,這些資源未來會如何分配,就會增添了許多「變數」。


這裡就點到為止。


總之洪宗熠輸了是非常可惜的事,大概會牽動濁水溪北岸未來一二十年的發展方向。但洪宗熠為什麼會輸呢?可能就要從彰化的大結構開始談起。


在2014年的時候,彰化縣民進黨除了議會沒有過半之外,幾乎可以說是「完全執政」,從中央、縣長到立委,以及有些鄉鎮公所都由綠營所掌握。而當時縣長魏明谷、立委陳素月(員林田中社頭等地)、立委洪宗熠(溪湖二林北斗等地)等人都是前縣長翁金珠的子弟兵,也就是跟著翁金珠從縣長任內一路打拼上來的「助理世代」。


這個世代的民進黨中堅份子有一個特色,就是形象非常斯文,特別是彰化縣魏明谷、陳素月、洪宗熠這三位政治人物,雖然他們長期在地方打滾,但是講話就是溫吞,甚至是有點「古意」的感覺。特別是洪宗熠,他在第一任選舉時候,刻意打造的形象就是非常認真,他很認真的跑遍彰南十鄉鎮每一個社區,希望握到鄉親每一雙手。握手的時候順便配合上招牌憨厚靦腆的笑容,讓鄉親留下「這個人很勤奮」的印象,就是他的選舉戰術。


但這樣的溫和形象,在地方上不見得有利。我們事後探討魏明谷無法連任的原因,多少跟他的個人形象無法深植人心有關係。例如魏明谷並不是沒有好的政策,他任內中止彰南產業園區開發、中止八卦山陸砂開採、廢止台化許可等等,其實都是很重大的環境保護政策。


但他卻因為過程中給人游移不定的感覺,導致環保團體及鄉親對他有些微詞,而又得罪開發方,所以他最終也無法將這些政策當成他的正面形象。而且他很仰賴的重陽敬老禮金、營養午餐免費等政見,卻又因為財務關係,導致政策反覆,變成連任時王惠美陣營的話柄。所以功敗垂成,非常可惜。


洪宗熠也是一樣,他的對手是謝家,照道理說應該可以建立一個「對抗黑金」的形象,如同彰化市可以主攻張瀚天的販毒前科、員林市直擊蕭景田殺警的往事等等。這次北彰化出現了一批青年如楊子賢等人,他們組成「彰化青年巡講團」,到彰化各地市場掃街宣講,主打年輕人對於亡國感、黑道治國的焦慮,有成功拉起一波士氣。


但因為彰南地方事務很沈重,洪宗熠的文宣放得太過溫和,沒有直接迎戰謝家,他只有重新提出了「第四台降價」政見(因為彰南第四台是謝家壟斷的),但或許謝衣鳳其實沒有直接涉入家族事業,所以這個戰術就失效了。


而謝家的根基在地方是紮得很深的,例如之前筆者遇到過這個情形:某年地方國中的圖書館因財政問題,無法購置新書。謝家得知後,立刻透過旗下基金會,致贈該國中10萬元購書基金,校長就會非常感謝鄭汝芬。甚至,謝家服務效率比教育單位都還快速許多,所以能收買地方人心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在這樣不平等的戰力之下,溫和的洪宗熠就真的無力抵抗謝家了。


其實在情勢複雜的地方打滾久了,因為要跟不同山頭派系的人合縱連橫,所以政治人物自然都會變得溫和,就會被迫走向妥協的路線。所以地方組織一個進步集團,構成一個理念型的群體是很重要的,當政治人物在選舉的時候,地方能支撐他們的進步理念,那麼政治氣氛就能形成正向循環。反之,地方居民都無力關心公共事務,那麼就會讓謝家這樣地方型的政治人物佔盡便宜。


這次2020地方選舉,我們從結果論來看,許多拉鋸的選區,最後綠營能勝出的因素,可能就是在最後一波返鄉投票的不確定因素上。因為地方派系雖然會掌控鄉親投票的動向,但在外地返鄉的票他們掌握不到,所以樁腳就很難估票(這可能就是陳柏惟以2.3%贏過顏家的關鍵之一)。但顯然以洪宗熠的「委婉戰術」,加上他的形象在青年世代間是相對模糊的(同婚法案表決時洪宗熠正好缺席),就很難吸到返鄉青年的空氣票。


簡單來說,彰化縣未來要能跟地方派系對抗,就是必須改善「過於溫和」這個弱點。要補強戰力,就要像過去黨外一樣,培養啟用一批新的青年戰將,形成一個進步團隊,像是「青年巡講團」一樣,實際上找出一大批能談政策與理論,又能進入市場去跟鄉親溝通的青年人才。


但其實地方政治人物要培養年輕人並不容易,例如像洪宗熠的選區有十個鄉鎮,他每兩三個鄉鎮就要佈置一個服務處,可是以一個立委的資源,要每個地區都請一個助理,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勉強招聘,薪水也無法給的太多。


很多綠營地方服務處就會出現這種情形,平均年輕的地方助理大概月領2萬5到3萬元左右,工作量卻是異常得大,還要跑白帖社區大小活動等等,連颱風天都不能休息。薪水不高,工作又很困難,所以不容易留下人材。我有認識的服務處年輕助理,每天騎機車在各鄉鎮間奔走,某次在趕場的時候出了車禍,手因此斷掉了,包了很久的石膏。


這樣的地方服務,當然無法跟國民黨抗衡。洪宗熠第一任的時候,我有時候會聽到鄉親說:「選上之後就幾乎沒看過他來我們村莊,下次不選他了。」可是他的選區有將近兩百個村里,立委又都要去台北立法院開會,每天中午過後趕搭高鐵回去跑兩三個村里活動,也要三四個月才能繞完選區一遍,地方的政治人物很容易就疲於奔命,顧此失彼。這部份是洪的非戰之罪。


所以,要能長久的維持鄉親對地方公共事務關心,就需要許多人才返鄉耕耘,增加發聲的能量。而招募人才就變成最重要的,也是最困難的事情,這幾乎是全台灣共同的「地方創傷」。在這裡,我們要討論的是,除了綠營政治人物本身應該認真考慮投入資源召募培養年輕人之外,也應該設法從整體的結構來改善。


換言之,地方最大的困境就是人力流失,很多事情都讓傳統的派系樁腳掌握。年輕人久久回鄉探親一次,自然也就不清楚地方的生態脈絡,也無法參與地方的公共事務。所以我們現在應該捨棄一些過度理想性的做法,改成直接透過「人口移住」的方式,鼓勵大量的青年回到地方定居。


雖然近二十幾年來,有很多充滿理想的年輕人返鄉從事社區工作,但因為勢單力薄,在跟地方傳統派系拉扯的過程中,經常挫敗而充滿無力感。所以儘管社區營造的理想都很不錯,但因為人心改變很緩慢,又容易曲高和寡,改變的成效就不如預期,形成一種無力的負面循環。


我們需要由上而下,用一種更直接、更強力的政策,像是「造林」一樣,直接把人才「種植回去」。


有在關心中國事務的讀者應該都有注意到,最近這幾年,中國的二三線城鎮正在進行「落戶大戰」,也就是中國每年都有高達800多萬的大學畢業生,而北京及上海以外的各級城鎮,都用非常優惠的條件,極力爭取這些高學歷人口落戶,甚至幾乎是報到就給予戶口(中國的戶口制度非常嚴格),還有許多住房、租金的補貼等等,目的就是為了吸收高學歷人材,避免被一線大城市邊緣化。


所以其實這是台灣鄉鎮地方可以著力的點,以彰化為例。彰化目前每年的人口都是負成長,最大的因素不是高齡少子化,而是被台中都會區吸引過去。但是彰化縣應該更積極提出搶人的戰略,以便捷的交通、合理的房價、舒適的空間來吸引台中都會的上班族,就如同桃園之於台北的關係,把通勤圈擴大,先讓人口回流,基礎建設跟上,服務業進來,就有可能形成新的生活圈。


很多彰化鄉親開玩笑說,彰化就是因為沒有百貨公司,所以年輕人在地方覺得無聊,才會假日都到台中去逛街購物,最後索性就在台中買房定居了。這就是要把生活圈拉回地方的關鍵,彰化縣最南端的溪州鄉,距離台中市區開車其實只要50分鐘,所以城鄉的地理區隔其實並沒有這麼遙遠,遙遠的是因為基礎建設落差而形成的心理距離。假使彰化各地以物美價廉的合宜住宅政策,或者水電補貼、就學津貼、租金補貼等移住制度,把居民從都會區拉回來,這樣一來可以紓解都會的高房價壓力,也可以實質讓地方恢復活力。


傳統地方觀念都是要爭取工業區,大家認為有工業區就有就業機會,人口就會回流。而事實上工業區不一定會帶動人口遷移,所以居住圈的拉力就非常重要,我們需要直接的政策誘因,以及相應的基礎建設(醫院、學校、公共運輸),青壯人口才會真正回流。而青壯人口的回流,連帶讓服務業回流、一個文化建設、一間便利商店、一間全聯,都有可能改變地方移住的生態,最後讓地方由量變而質變。


總而言之,從地方選舉回過頭來看,像彰化這樣的「搖擺縣」(藍綠經常輪替執政),其實是非常需要更多紮實的「人才經營計畫」。可是因為青壯人口基數太少,所以志願返鄉服務的青年經常感到孤掌難鳴,而過去的社區營造都是強調「由下而上」的居民參與,成效都還是在點跟線之間掙扎前行,很難擴展到面的效應。所以政府是否能提出相應的、由上而下的「人才造林」計畫呢?


僅提供給下一輪地方「盛世」(或剩世)作為備忘。


作者為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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