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的初選底定,一如預料,韓國瑜以銳不可當之勢勝出,初選民調輾壓群雄,竟以17.9%的差距領先第二名的郭台銘,綠營灌票實在無法解釋這個差距。雖然初選過後韓國瑜在各網路民調出現崩盤,但這或許只是網路世界的同溫層現象,值得持續觀察,進一步分析以擬定對策。否則用阿Q勝利法解釋,可能將成為民進黨2020年最大的隱憂。
另一方面,對國民黨菁英而言,這場說不出口的「政變」,更是有苦難言。韓粉狂熱如拳民,打死不退,擺明了四年前的換柱戲碼是不可能的選項。問題是,國民黨菁英若陪著玩下去,無疑是一場與魔鬼的交易,可能最後民進黨未滅,國民黨卻自己先被換血,到時共產黨在台灣借殼上市,變本加厲逆轉近一百年前蔣介石腥風血雨的清黨,國民黨人不覺得可怖嗎?
面對韓國瑜現象,各家解讀。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面對此韓國瑜現象,各家的解讀由不同的角度切入,或可歸納出幾個共同的觀察,包括韓國瑜反建制派的民粹作風、中國的介入、對年金改革與進步議題的反彈、經濟弱勢者的不滿、庶民對前途的茫然、國民黨傳統地方派系的倒戈…等等。雖說言之成理,然而這些分析彼此之間也不無矛盾。並沒有一條萬用公式可以瓦解韓粉,因為他們是由許多不同的社會族群所組成。韓國瑜現象猶如馬賽克的鑲圖,對單一小石塊的分析,常不見全貌。
不但國內的討論汗牛充棟,國外媒體對韓國瑜現象也充滿興趣,這些外媒的角度值得我們參考。英語世界的政論用字較為精準,但面對頗為複雜的韓國瑜現象,也出現名詞使用上的困擾。
例如韓國瑜贏得初選後,多家外媒以「Populist China-Friendly(對中國友善的民粹主義者)」來形容韓國瑜。又如知名政論雜誌《外交政策》,六月底刊出Chinese Cyber-Operatives Boosted Taiwan’s Insurgent Candidate一文,該文的重點在指出韓國瑜去年至今的崛起,得力於中國在台灣的資訊戰,但標題中以「insurgent candidate」稱呼韓國瑜,耐人尋味。
先談「對中國友善的民粹主義者」。以西方的新聞用語,被稱為民粹主義者當然不是讚美之詞。沒有人會懷疑韓國瑜所表現出來的民粹主義特性,貼他這個標籤理所當然。然而「友善」與「民粹」似乎很難並用,「對中國友善的民粹主義者」確實是一個十分違和的封號。
中國對台灣主權的威脅不能否認,不分藍綠,是台灣民間普遍的疑慮與不滿。若以民粹主義為套路,理當加強這種對中國的恐懼,進而指控建制派無所作為,沒有善盡保障人民安全的責任。民粹的韓國瑜反民粹之道而行,強調兩岸和解,並不合理。
再談叛黨競選。「叛黨」在中文的理解中帶有不忠的負面指涉,但英文則屬中性詞彙。韋氏字典把「insurgent」定義為「One who acts contrary to the policies and decisions of one's own political party」,泛指做出違背其所屬政黨的政策與決議的黨員。(Insurgent Campaign下稱「叛黨競選」)。韓國瑜違抗國民黨菁英,執意參選,「叛黨候選人」這個封號實在恰到好處。
正如前行政院長賴清德三月投入民進黨初選,筆者也以「叛黨」為賴清德的競選定性。此用法引發不少擁賴人士的反彈,然而這正是黨員違逆黨意、挑戰建制派,標準的新聞詞彙,並無道德批判之意,事實上還帶有勇於挑戰的道德高度。
民主國家挑戰黨內建制派的叛黨行動並不希罕,然而值得探討的是,依據許多政治學者的觀察,叛黨競選成功的難度很高。以美國為例,戰後70餘年,成千上百的叛黨競選,只有兩人能在黨內初選中脫穎而出:麥高文與歐巴馬,分別在1972年與2008年,挑戰建制派推舉的韓福瑞與希拉蕊。最後還能整合建制派贏得大選的,只剩歐巴馬一人。
連1980年高人氣的政治金童甘迺迪,挑戰支持度低迷的卡特總統都無法成功,在建制派的運作下,鎩羽而歸。又如賴清德自認機會難得,突襲受到1124敗選重創的蔡英文,但仍無法對抗民進黨建制派的動員,黯然敗選。比起甘迺迪與賴清德,韓國瑜何德何能?能如此輾壓準備多年的黨內菁英朱立倫?一反普遍的認知,筆者認為民粹主義只是表象,不是答案。
根據政治學者L. Jan Reid(Coast Economic Consulting主席)分析,叛黨競選有四個致命傷;缺乏有效動員的組織,缺乏資金與募款能力,起步太晚,選舉規則不利挑戰者。叛黨競選者幾乎不可能全部排除這些不利因素,而只要任何一項成立,就幾無成功的機會。觀看韓國瑜的崛起,這四個不利因素在短短的一年前一應俱全,事實上他也以此來標榜他反建制派的形象,然而他卻能奇蹟般的一一克服,毫髮無傷。這是如何辦到的?韓國瑜真是如賴清德所謂的「難得一見的政治奇才」嗎?恐怕也未必。
L.Jan Reid的在他的分析中提出一個理論,叛黨競選者未必是民粹主義者,但民粹主義者參選必定是叛黨競選。這個理論在歐美戰後的政壇得到驗證,我們也可以此理論來觀察韓國瑜。韓國瑜的從政歷史並不算短,絕非一張白紙,無跡可尋。他有一屆議員與三屆立委的資歷,但沒有擠進國民黨的菁英之列,而是任由黨機器擺布,充當軍方在立院的代言人與打手、強力護航核四,為倒扁的紅衫軍衝鋒陷陣,最後還要演出自首戲碼。如此不顧形象,在政壇載浮載沉近30年。
韓國瑜充其量只是深藍陣營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賣命征討一切違逆黨國建制派利益的馬前卒。唯一次叛黨競選是在2007年國民黨立委初選中,挑戰建制派張慶忠與權貴李慶華,但旋即被取消立委參選資格,理由竟是散播來自李慶華的文宣,而權貴李慶華不受處分。韓國瑜忿忿不平,卻無可奈何。功在黨國的韓國瑜,一時有了非分之想,想爭取個區區立委提名,就被建制派如此輾壓,遑論總統大位?也就是說,魯蛇般的韓國瑜絕無能力挾民粹挑戰國民黨建制派。韓國瑜的崛起,恐怕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論才幹,韓國瑜難登大雅之堂。撥開絢麗的韓流,韓國瑜恐怕連里長都不堪擔任,曾當過台北縣中和市副市長,但沒給外界留下任何印象,也無拉派結幫的實力。真正打趴國民黨建制派的力量,顯然不是由韓國瑜發動,來自台灣內部的民粹運動,而是外部力量操弄台灣選舉的結果。中國共產黨這個史上最大的建制派,才是韓國瑜現象的主要推手,而韓國瑜現象只是一個被中國建制的假民粹。對中國而言,這是成功的完美典範,對台灣則十分危險。若能再度複製,台灣將永遠失去選戰的主導權。
回顧過去,隨著台灣的民主化,國族神話也跟著轉移,龍的傳人逐漸被百步蛇的後代取代。中國面對節節升高的台獨意識軟硬兼施,但一籌莫展。過去中國一向迷信可以透過其挑選的國民黨菁英,來代理化獨促統的「民族大業」。然而從連戰、宋楚瑜,到馬英九,儘管民進黨曾因執政失敗而讓統派掌權,但維持中國人認同不但徒勞無功,事實上是適得其反。這些國民黨菁英的逆勢而為,反而進一步激起庶民疑慮,在太陽花運動中達到最高峰。台灣做為國家的認同,早已超越任何統獨菁英的修辭。
中國面對這樣的困境,一度想試探以柯文哲的兩岸一家親另起爐灶。然而就在柯文哲過河拆橋、背叛綠營,正在和中國大搞曖昧之時,韓國瑜意外出現,立刻成為中國夢寐以求的台灣領導者。韓國瑜根正苗紅,不像柯文哲有綠色背景要交代,又沒有菁英階級知識的負擔,任何口號都喊得臉不紅氣不喘,也不受制於國民黨菁英。當蔡英文總統處理完國民黨的黨產,得意地宣布台灣將首度面對一個國民黨沒有黨產的選舉,充滿樂觀,只是萬萬沒想到空出的缺口,反而讓紅色資金置入。
無法供應奶水的國民黨,讓韓國瑜不再受制於國民黨建制派,也就能更加肆無忌憚。在敏感的兩岸議題上,一反過去建制派瞻前顧後的文化,滿口胡說八道,還大搖大擺(或者說不知死活)拜會港澳中聯辦,毫無跨越紅線的警覺。另一方面,不受控制的中國網軍與憤青隨時主動出擊,防不勝防,各個議題的假消息源源不絕。
儘管執政黨頻頻澄清,但往往新聞熱度已過,且不斷淹沒在更新的假新聞裡。無的放矢的質疑與假消息滿天飛,不但混淆選民的判斷,連綠營內部都遭攻陷,紛擾不斷。瑞典哥德堡大學的V-Dem計畫指出,遭受外國假資訊攻擊的程度,在179個國家中,台灣排名第一。
我們當然可以大罵韓國瑜草包,但這是菁英思考,吊書袋絕對打不過丟草包。當這些分散的社會族群被中國製造的新聞餵養,各自活在自己的資訊泡泡裡(information bubbles),看到的是一個扭曲的世界,會投出什麼樣的票?可想而知。
當綠營上下期待韓國瑜的出線,直覺認為韓國瑜比較好打,韓國瑜現象終將消失,這可是典型的阿Q勝利法。死前的阿Q想起多年前那把柴刀,讓他免於狼吻,但最後殺他的不是一路跟著他的狼,是城裡的人。若阿Q可比為台灣人,那柴刀便是台灣的民主,狼是國民黨,而城裡的人呢?恐怕就是無所不在的第五縱隊了。國民黨終究殺不成台灣人,共產黨將幫他完成。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