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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

反送中:亡國感敲門向你我要什麼

看到香港鎮壓反送中的血戰、搜捕,能否讓台灣人覺醒呢?

反送中一景。圖片來源:AP/達志影像

有些統派相信,台灣遲早被統一,躲不掉的。那麼既然被武統、不如被文統,所以擁抱和平協議、一國兩制。相信比起「留島不留人」、「血洗台灣」,被統一不過等於重回戒嚴,算是較好的命運。相信反正只要投降,就不會被殺掉,所以台灣千萬不能還手。而要是真的被殺,那也沒辦法,只好聽天由命,祈禱被殺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善良老百姓安分守己,看到抗議就繞過去走,從不表態,臉書也避談政治,所以解放軍掃射群眾的時候應該先看我臉書、知道不能射我,導彈也不會炸我家。

有些韓粉即使投韓國瑜當總統,也不擔心會被統一。他們覺得,反正要獨立,中國不答應。要統一,美國不答應。所以統獨都別瞎忙,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既然陳水扁、蔡英文當總統都沒能讓台灣獨立,那麼馬英九或韓國瑜當總統也就沒可能讓台灣統一。這些老神在在的有識之士或許忘了,當初希拉蕊競選美國總統,就打算拿棄守台灣去和中國交易,換取美國利益。

這股失敗主義、鴕鳥精神,出於源遠流長的無力感。

柄谷行人的抗爭哲學《移動的批判》書中,引用阿多諾《否定辯證法》中的一段話:「奧許維茲之後,你還能活下去嗎?特別是那些照理應該已經被殺了,卻因為偶然的因素免於一死的人。他光是要活下去,就需要冷漠;而冷漠是布爾喬亞主體性的基本原理。沒有冷漠,當年也不會有奧許維茲。這是那些倖存者激烈的罪。做為贖罪,他將惡夢纏身,彷彿自己已經不再活著,已經在一九四四年被送進毒氣室,之後的存在只不過是想像,只不過是一個二十年前已經被殺死的人的瘋狂願望。」

阿多諾。圖片來源:AP/達志影像

如果把納粹滅絕猶太人的奧許維茲集中營,換成肅清本省人的二二八、肅清外省人的白色恐怖,就足以說明這股恐懼。一直偽裝成安全感、集體否認的恐懼,無力、退縮,靠著小確幸麻木逃避。

我們善於遺忘這種恐懼,它沉在凋亡的歷史裡,埋得太深了。以至於當它捲土重來時,我們誤以為是什麼新事物,替它取了新名字:亡國感。

法蘭克福學派因為馬克思主義運動敗給了納粹運動,而開始反省馬克思主義。引進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來解釋群眾為何狂熱支持納粹。關鍵不是經濟決定,而在文化和制度層面。亡國感,給了法蘭克福學派分析文化的動力,也能讓我們從中看見自己的盲點。

權力不是本質,而是位置。柄谷行人談到,馬克思在《霧月十八日》中分析打倒專制主義王權以後,路易.波拿巴怎樣成為握有王權的決策者──只要代表制議會、資本制經濟一遇到危機,國家本身就會浮出檯面。皇帝也好,領導也好,都是國家的人格載具,回歸專制主義王權。

專制主義王權中,王雖然是主權者,但卻不同於封建時期的王,而只是被人擺在主權者這個位置。馬克思《資本論》說:「這種想法上的制約是非常奇妙的。舉例來說,一個人之所以成為王,只是因為其他人對他以臣下自居。但人們的想法剛好相反──他們相信,因為他是王,所以自己是臣下。」

即使專制王權的體制消失,王的位置卻像一張空椅子般留了下來。革命可以把王送上斷頭台,卻無法抹除王的位置。就如霍布斯《巨靈論》「所有人把自然權讓渡給單一個人」,主權者並不是存在於某人身上,而是存在於型態之中。

有些人服從權威,無論這些人相信馬英九,或那些人相信蔡英文,都因為他是總統,所以自己什麼都不是。如果有人想改變什麼,這些人就告訴他「等你選上總統再來講」。這是一種信念。

香港反送中運動,第一次一百多萬人、第二次近兩百萬人上街遊行,這是事前無人能想像的發明。權力在群眾自己身上,是一種信念,跟前一種信念互斥。信念決定現實,柄谷行人也談到,二次大戰期間,同盟國和軸心國競爭開發原子彈,進度也相仿。誰先造出來,就贏得戰爭。美國研發成功後,嚴格封鎖消息好一段時間。因為當時科學家們還不知道製造原子彈是否真能實現,如果認為不可能,就不會去試;而任何人一旦得知做得到,就能很快做出來。

香港百萬人遊行,就是今天的原子彈。事前人們畏懼軍警、監獄和查稅恐嚇,事後人們相信站出來能開啟改變,這種跨國學習是顏色革命快速擴散的原理。

反送中傳達的訊息:相信自己,永不放棄。不要說台灣被統一了,就算台灣被統一個一百遍,同樣抗爭到底。相信會贏,再想怎麼贏。

假如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自己的國家,那時不會有亡國感。亡國感是預感失去早已習慣的自由與安全。

港英時期,香港人忙賺錢,政治冷感。香港民主黨創黨主席李柱銘說,當時只知道香港有自由、無民主,所以參與起草《基本法》時,他以為最重要的是不降低法官素質,確保自由法制。當時他不知道,香港的自由,其實是英國的民主在保障的。香港享受了自由的果實,但是香港沒有民主之樹,這棵民主之樹原來在英國。

等到回歸中國,失去自由,才開始產生香港意識,思考民主是什麼,怎樣自己種民主之樹。五年前,人大831普選方案,港大民調反對者只占近四成。今年港大民調,反對修《逃犯條例》者超過六成。香港意識,不會從英國給你現成的自由中產生,是從北京令人窒息的壓迫中誕生。不會從生而享有的安樂中產生,而是從亡國感中誕生。

台灣同樣享受過日治、中治、美援等殖民母國的資源。地主剝削佃農造成階級衝突,是共產革命的溫床。《國家為什麼會失敗:權力、富裕與貧困的根源》一書說:美國看到中共農民革命成功,向亞洲各國輸出共產革命,為了跟共產黨競爭,才施壓台灣政府1949年三七五減租,1951年公地放領,1953年耕者有其田,好守住太平洋防共陣線。解嚴,也是如此。台灣享受土改、解嚴的自由果實,但是民主之樹在美國。耕耘台灣民主的蔣渭水、雷震、鄭南榕與陳文成等黨外運動者等等,始終是少數人,絕大多數人只是搭便車。台灣怎樣自己動手種民主之樹,是這一代人的挑戰。

亡國感,是一種「做什麼都於事無補、無力回天」的焦慮無奈。它表示我們這才真正繼承了這個國家,保衛自己的責任竟然在有生之年交到了我們手上。如果沒有這種感覺,我們根本不會去想能為台灣做什麼。亡國感,許諾每個人從中產生反抗的策略和哲學。

只要想著如何逃命自保,就會越想越絕望。只要想著如何反抗,就會想起原本沒想到的資源。它既是不敢跨出去,也是想要跨出去。

在反服貿運動在國會引爆之前,黑色島國青年陣線辦了很多次讀書會和演講。在雨傘運動之前,香港的初中學生每天放學站在各校門口發傳單,組學運團體串連。一旦人們找到一件事,開始動手做點什麼,無論是看起來再小、再沒用的事,亡國感都會煙消雲散。

亡國感是虛幻的挫折感,請用真實的挫折取代它。

台灣耳熟能詳的「弱國無外交」一語,今天證明不是事實。香港百萬人遊行照片震驚全球後,《時代雜誌》、《經濟學人》以封面報導關注香港危機。英國前首相梅伊呼籲香港遵守《中英聯合聲明》保障港人權利。德國總理梅克爾發言人肯定示威和平表達意見。德國外交部表示,《逃犯條例》若通過,考慮廢止與香港的引渡協定。澳洲外長潘恩要求尊重香港的高度自治。英國及加拿大政府發共同聲明,歐盟則對香港特首林鄭月娥發出外交照會。

香港人在網路論壇上討論抗爭方式,罷工罷課罷市,拋售港幣破壞匯率,甚至連署要求法國收回特首林鄭月娥勳章。《華盛頓郵報》刊登香港出生的前半島電視台記者陳嘉韻(Melissa Chan)投書,要求把諾貝爾和平獎頒給香港百萬個抗議者。英國《金融時報》刊登香港網路連登討論區的成員投書,解釋香港沒有領導人的抗爭模式。政黨「香港眾志」成員周庭,到東京呼籲日本政界為香港發聲。議員區諾軒寫信給日本政界,要求6月28、29日的G20大阪峰會關注香港。川普視香港反送中為談判籌碼,威脅貿易制裁中國。雖然北京施壓想阻止《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美方表示如果中國軍警進入香港鎮壓,美國將考慮制裁。

各國都很現實,只會為自己的利益算計,沒錯。但是,台灣能夠自己找出和各國共同的利益、理念結盟的關鍵,動手去做,日復一日、往下扎根。只要台灣不放棄自己,國際不會放棄台灣。

亡國感在敲門,向你我要什麼?它要求我們以全新的哲學活著。不再是爛命一條挫咧等,而做自己存在的開創者。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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