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以來,上自總統、行政院長,下至六都市長和十六縣市首長,無一不宣示要卯盡全力拚經濟。「拚經濟」是庶民的語言,各級政治領袖近年喜歡使用。然而,「拚經濟」是什麼意思呢?我傾向於認為,如果「拚經濟」的宣示可以獲得民眾的認同,那是因為對民眾而言,「拚經濟」的意思是指「雨露均霑」的經濟成長,甚至是「縮小貧富差距」的經濟成長(讓經濟弱勢者享有比經濟優勢者更高比例的成長果實),而不是「擴大貧富差距」的經濟成長。
近十幾年來台灣的經濟,並非沒有成長,但卻是一種「擴大貧富差距」的經濟成長,而這個事實應該有助於我們說明為什麼一般民眾對於陳水扁、馬英九以及蔡英文,在經濟表現上的評價都偏低。假若我們的經濟成長是雨露均霑、而且是縮小貧富差距的經濟成長,那麼,即使成長率不高,我相信,大家對於政治領袖在經濟上的表現恐怕會有相當不同的評價。
因為「雨露均霑、縮小貧富差距的經濟成長」,而不是像一般公司企業「講求總產量、總銷售量式的成長」,才是優先的政治目標,才是一般民眾(不僅只有經濟精英階級)會有感的施政。現代社會的大眾,民智已開,很少人對於政治領袖在經濟上表現之評價,會只聽政治領袖告訴他們GDP成長率有多高,而不會觀察自己的經濟處境是否變好,以及自己與他人之間所得與財富差距的變化。
我們為什麼會在意貧富差距呢?不可否認,「見不得人好」是人性當中的一個元素,因此,即使自己與富有的鄰居之間的收入和財富差異很小,有些人還是會覺得不舒坦。這種單單比別人少就心生嫉妒的人性元素是負面的,不值得我們肯定,但這並不表示,我們沒有理由重視「貧富差距」。
「雨露均霑、縮小貧富差距的經濟成長」,而不是像一般公司企業「講求總產量、總銷售量式的成長」,才是優先的政治目標,才是一般民眾會有感的施政。台中第二市場。Daniel551727@維基共享資源(CC BY-SA 4.0)
根據當代著名道德哲學家史坎倫(T. M. Scanlon)的研究,這些理由並不是來自「貧富差異本身就不好或不對」,而是來自「貧富差距」(擴大或惡化到了一定程度)對社會生活、人際關係的負面影響,或者來自社會產生「貧富差異」之方式的不公平。史坎倫指出:
第一,極度的貧富差距之所以在道德上是可議的(因而我們有理由去大幅縮小),主要是因為在這樣的不平等處境中,貧者活得屈辱:這樣的貧者並不一定極度匱乏(以至於餓死、短命),而是欠缺足夠的資源去讓自己活得像社會一般成員、依照大家接受的一般標準那樣自在體面,例如,他們不是窮到沒錢無力購買衣服蔽體,而是無力購買一件亞麻襯衫,因此,他們往往無法走到街道、進入公共場所(與他人相比)而不感到無地自容,甚至無法不覺得自己是社會中的次等人(而且常常也被他人當成次等人來對待、被排除在尋常的社會生活之外)。
第二,貧富差距惡化也將腐蝕政治決定程序的公平性,讓富者享有不成比例的權力,讓他們可以透過改造體制去擴張、鞏固他們自身的經濟利益。拉高一個層次說,大規模掌握社會財富的一群人對於他人的社會生活享有了不合比例的影響力,甚至可以說,這些富者「控制」了其他人的社會生活:他們決定其他人在何處工作、如何工作、有什麼東西可以購買、有什麼娛樂可以選擇、甚至(如果巨富們掌握了大眾媒體的話)控制了一般人如何看待自己和自己的人生、如何理解自己的社會等等。這樣的控制,一旦成型,我們的選擇和決定是否還具有我們所賦予的規範意義(例如,作為責任歸屬、讚賞和譴責之基礎),就大有問題,我們所熟悉的倫理生活亦恐將崩解。
第三,貧富差距惡化,會讓所謂「機會平等」逐漸成為遙不可及的夢想:出生在富裕家庭的兒童,相較於出生在貧窮家庭的兒童,在人生前景上,將存在著難以令人可以合理接受的落差,而且政府也無力透過公共托育和學校教育去填補這樣的落差。
第四,貧富差距惡化之所以在道德是可議的,除了因為它會影響機會平等、人際競爭的公平性之外,也可能是因為我們的經濟體制,在設計上,就給予了某些職位或工作(例如,大企業的CEO、大股東),「不公平」的高報酬。
史坎倫(T. M. Scanlon)在Why Does Inequality Matter?這本著作中,從道德哲學的角度提出了破壞「機會平等」、貧者尊嚴受損等應當重視不平等問題的理由。
史坎倫強調,他所揭露的這些理由,追究下去,觸及了其他更複雜的價值概念(例如,「機會平等」、「自由」、「應得」、「卓越成就」)應該如何被理解的問題,而要理清這些概念,我們必須進入道德政治哲學的深水區。
史坎倫指出,過去不少經濟學家也曾針對貧富差距所可能產生的惡果,進行實證調查,提出種種分析。例如:貧富差距惡化有害國民健康、裂解社會團結感、容易誘發社會動盪、妨礙經濟成長等等。
這些惡果,如果是事實,當然給我們很好的理由(不是眼紅他人而已)去拉近貧富差距。不過,他指出,其所提出的理由不同於這些其他理由,其重要性在於:即使這些經濟學家提出的理由不成立(假設我們發現,貧富差距並沒有那麼嚴重的後果),他的這些理由仍然可以成立,而且也值得我們予以重視。
就我所知,不僅經濟學家們的理由事實上成立,史坎倫也是對的。若然,我們的政治領袖應該拚什麼經濟?曰:雨露均霑、縮小貧富差距的經濟成長。
作者為政治哲學工作者,相信抽象問題與具體問題同樣重要,認為具體問題,甚至實踐的策略和變革的方案,要想得透徹,一定會觸及有待釐清的抽象概念和價值,也同意羅爾斯的觀察:沒有人去思考抽象而困難哲學問題的社會,是一個殘缺不全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