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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俗」這事說起來有點微妙。從正向來說它代表的是一種傳統,或傳承,文明的積累與延續;但從負面來說它有時又是一種桎梏、枷鎖,或退步或歧視的話語核心。但我覺得從古到今,習俗傳統會給我們一個啟發──那就是沒有什麼傳統是恆長至道,如果任何核心價值都可以隨時改易,那我們似乎也沒必要緊抓著某些號稱淵遠流長的習俗不放。
以節慶來說更是如此這般。我們現在所謂的傳統節日──中秋、清明、端午、春節、元宵、中元……至少有一半都是唐宋後才慢慢出現的。而許多節日則是隨著時代演進消失。譬如三月初三的「上巳」;譬如清明前兩天的「寒食」;十二月初八的「臘日」等等,都是中古時代重要節慶節日,但如今已不復被慶祝了。
既然是新年當然要來點應景的話題,我們如今可以看到最早的一本記載節慶風俗的作品,大概是南朝梁文人宗懍所著的《荊楚歲時記》,宗懍是梁末的士人,且世代居住荊州,當初侯景亂後,梁元帝準備遷都到荊州的江陵,宗懍就是主張者之一,這個遷都離開金陵的決定,後來被認為是南梁覆滅的其中之一原因。但在《荊楚歲時記》一書,我們可以看到當時荊州的民間習俗,仍有不少保留在我們今日。首先來看看除夕:
歲暮,家家具餚蔌,詣宿歲之位,以迎新年。相聚酣飲,留宿歲飯,請為送歲。(《荊楚歲時記》)
我們現在吃的叫「年夜飯」,吃完後守歲迎接新年,這部分其實相去不多。再來是大年初一:
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謂之端月。鷄鳴而起。先於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帖畫雞,或斵鏤五采及土鷄於戶上。造桃板著戶,謂之仙木。繪二神貼戶左右,左神荼,右鬱壘,俗謂之門神。於是長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賀,進椒柏酒,飲桃湯,進屠蘇酒,膠牙餳,下五辛盤,進敷於散,服卻鬼丸,各進一雞子。(《荊楚歲時記》)
我們現在燃放鞭炮大多是十二點一到,但六朝時荊楚的習俗,是雞鳴後才開始,相傳得以避「山臊惡鬼」,說起來這是什麼鬼呢?根據《神異經》:「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長尺餘,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則令人寒熱,名曰山臊」,這侵犯了會使人寒熱無度的一足鬼,爾後就演變成今日的「年獸」,所以我們所謂放鞭炮把年獸嚇走的典故,其實也可以上溯到六朝時期。至於貼門神、拜年發紅包、飲屠蘇酒、吃雞蛋等等的習俗,即便略有差異,但差不多就是如此這般了。
各位可能會好奇,一千五百年過去,有那麼多古代節日都已經消失在歷史的洪流裡,那今古的節慶習俗沒有什麼分別嗎?如果以年假期間來說,我覺得改變最大的應該就是正月初七的「人日」。話說「人日」其實是一個頗有趣的節日,在年節裡除了除夕初一和元宵,古代人最重視的就是「人日」,根據《荊楚歲時記》:
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翦綵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以頭鬢,亦造華勝以相遺,登高賦詩。(《荊楚歲時記》)
看看,除了吃七種野菜羹,剪紙剪金箔為人型貼在屏風或戴在頭上(這畫面太美我不敢看),還要登高賦詩,所以學習古文真的對古早人來說很重要,不然要怎麼出口成詩呢?後來闔家登高的這個儀式到了唐代,變成重陽的習俗,人日也就逐漸消失在節慶歷史中。那麼各位可能會有個疑惑,這「人日」的習俗怎麼來的?根據《荊楚歲時記》的注引董勛《問禮俗》的說法:
正月一日為雞,二日為狗,三日為羊,四日為豬,五日為牛,六日為馬,七日為人,以陰晴占豐耗,正旦畫雞於門,七日帖人於帳。」今一日不殺雞,二日不殺狗,三日不殺羊,四日不殺豬,五日不殺牛,六日不殺馬,七日不行刑,亦此義也。(《荊楚歲時記》)
如果各位讀者信基督教,或許會想起《聖經》裡記載上帝用七日造人的故事,可見東西方有著共同的神話起源。所以早在生肖之前,這樣雞狗羊豬的順序,其實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個過程。就今日所見的資料,十二生肖最早來源於北周,北周稍晚於南梁,可能當時江南還沒有生肖這樣的概念,反而是以每日來代表一種動物,所以大年初一要在門窗上畫雞的圖案,如果各位不小心穿越回到六朝之前,可能會誤以為這是雞年的象徵了。
之前文白之爭大亂鬥的時候,經常有人問起我的立場。我雖然沒有堅守古文比例,但我總覺得讀古文足以讓我們見證古今世情的遞嬗變遷。就像「人日」一般,我們從動物一路化而為人,積累起這雄偉豐沛的文明。畢竟是新年新契機,應當說些吉祥話,少點引戰討罵,祝願新的一年諸事大吉,天佑台灣,也願新的一年我島能少點內耗亂鬥,多點共好共榮。
作者係1981年生,現任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研究領域為六朝文學、文學理論,著有學術論著若干。另從事文藝創作,曾獲臺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國藝會創作及出版補助。著有散文集《偏安臺北》、長篇小說《臺北逃亡地圖》,並於FHM雜誌、《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udn讀書人」以及「Readmoo閱讀最前線」擔任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