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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政通

【書摘】異端的勇氣


書名:《異端的勇氣──韋政通的一生》

作者:韋政通

出版社:水牛

出版時間:2018/12/06



第四問:如何改造自我,做一個現代「新人」?


我們接下去講第四個問題,關於對自我及社會的改造。所謂「新人」的觀念,其實一點也不新,梁啟超在一百多年前就寫了《新民說》。今天提倡做個現代的文明人,要學要做的,跟梁啟超一百年前講的內容其實也差不多。為何會如此呢?問題在於這一百年來,大部分時間都在戰亂中,我們的國民性並沒有朝文明的方向改變。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代,非常重視國民性,很多人都講過這方面的問題,但是經過這波運動之後,我們的國民性不但沒有改好,連傳統裡好的部分也喪失掉了。現代的中國人,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不文明的一代,我們一定要承認這一點。


新的沒有學到,舊的也丟了,這就是我們現代中國人的真實寫照。我們活著很可憐,天天被物質的追求、被金錢的追求綁著,被綁得死死的。你想想,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傳統不是這樣的!真正的現代人也不該是這樣的!


「新人」典範殷海光


我決心要脫離傳統的氛圍和習氣,做現代的「新人」,這也是我一生非常重大關鍵的時刻。我對命運所做的主觀解釋,跟一般了解的也許也不一樣。「命」是不能改變的,做誰的兒子,生長在什麼家庭,這是「命」,「命」不是我所能著力的。我下面要講的是人生中很多的機遇,這是「運」,不是「命」。就一個知識人來講,我的「命」不算好,因為我生長在一本書都沒有的家庭,起跑點是零;但是我的「運」真的很好,我遇到不少貴人,而且都是在關鍵時刻出現的貴人。


1.平等、尊重與同理


當我真正要努力做一個現代「新人」的時候,就跟殷海光相識。殷海光是一個典型的西化派,他的書房裡面,三個大書架全是英文書,沒有一本是中文的。他的臥室裡面有一小架子中文書,但也跟中國古典無關,多半是別人送給他的書,他很少讀的。他的腦子已完全化到英文世界裡去了,他的思考方式很受西方邏輯實證論的影響。


殷海光五十歲就去世了,死得太早。但他有一部分改造得很成功,因為他在美國深入訪問過,對美國社會和教育有些了解(見《旅人小記》,收入《殷海光全集.雜憶與隨筆》)。他做為一個老師,很現代,我跟他認識以後,有時我們會一起到臺灣大學參加學生的活動,因為五、六○年代的臺大有點像二、三○年代的清華和北大,學風比較自由,學生辦座談是自己來講,不請老師講,今天討論什麼問題,大家舉手發言,參加的老師也是跟學生一樣,沒有什麼特殊的權利。殷海光對學生很開放,有一次他的學生舉手說:「老師!你這種意見,我完全反對。」殷海光怎麼反應呢?他笑著說:「我的意見,只供參考,你也可以把你的意見說出來,我尊重你的想法。」他不但沒有一點被冒犯的感覺,相反地,他非常欣賞肯自己思考的學生。


根據我的親身觀察,他是一個很能接受旁人意見的人,即使是學生,他也會很專注地靜靜聽對方的談話,如果聽到好的觀念,常會不禁叫好,甚至拿出卡片把它記下來。如果彼此意見不同,他有這個胸襟去包容歧見,覺得我們可以溝通、可以討論,如果你的意見好,能說服我,我學你。為什麼老師不能向學生學習呢?像到了博士這個階段,有的學生很優秀的,可能有些方面就是比老師強,當然是可以向學生學習的。殷海光的言行,成了我最好的楷模。


做為一個現代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固執己見,要尊重別人。別人的意見也許跟你不一樣,這很正常。但中國人不是這樣的,在《論語》裡的孔子的教學十分靈活,但缺乏精彩的對話,多半是老師獨白,學生唯唯諾諾,很少有人反駁老師。中國思想史裡面,思想家彼此之間相互了解的程度並不高,為什麼?因為固執己見,也缺少溝通對話的能力。荀子批評孟子「性善說」全不對,但他對孟子「性善說」其實缺乏相應的了解。陸象山跟朱熹同時代,兩個人在鵝湖之會各執己見。朱熹跟陳亮,這兩個是思考層面根本不同的人,筆仗不能打的。中國人缺少像柏拉圖(Plato)的《對話錄》的那種傳統,評論多半是各執己見,缺乏同情理解的能力。


我們在《對話錄》中,看到蘇格拉底式的對話和辯論,師生之間容許懷疑、批判、挑戰,容忍不同觀點間存在的矛盾與衝突。為了觀念的精確,不斷下定義,以便把討論的性質固定下來。一席對話或辯論,簡直就是一場冗長的理智搏鬥,沒有權威,如有犯錯自己承認。《對話錄》中不僅可看出早期西方哲人思考與教學的特色,其實從這種思考方式的運作中,早已奠定了民主的心理基礎。


2.真誠不矯飾的態度


下面講我跟殷海光相識的過程。我在《文星》雜誌發表文章,殷海光看了以後,就跟他的學生說:「我從來沒有因為看別人的文章來影響我的午睡,我看韋政通的文章卻耽擱了我的午睡。」他覺得沒有人這樣地講儒家傳統,沒有人對儒家傳統批評得這樣有深度。所以殷海光就叫當時還在讀臺大哲學系二年級的王曉波跟我聯繫,邀請我到臺大做個演講,這樣我們才認識。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日下午,我第一次到他家裡去,是王曉波和李敖陪我去的。當時他不單是要我演講,還叫我在他的課堂裡面講一次課,我想一般我們中國的老師大概都不會這樣做。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時已有把我介紹到哲學系教書的念頭。


其實第一次和殷海光相見,我對他的印象並不好,覺得他「沉靜得近乎冷漠,木訥得近乎拘謹」。他這個人很奇特,跟陌生人第一次相見,往往表現得很冷漠,也不講話。我見了他後感覺很不快,你請我來跟你見面,你這樣子讓我怎麼辦呢?後來我們熟了以後,我發現他是個熱情萬丈的人。問他為何如此,他說:「我的老師金岳霖也是這樣。」他對陌生人冷淡,其實是覺得要考察考察,看看是否要跟你做朋友、跟你繼續交往。我們第一次見面以後,幾個月沒有再見,我這個人也就是這樣的,讓我印象不好的人我也不想見。



一九六八年五月四日,韋政通與殷海光合影于新竹青草湖


幾個月以後,有個得到諾貝爾經濟學獎的自由主義者海耶克(Friedrich Hayek)到臺灣來演講,在臺大法學院的大禮堂,我坐在殷海光的後面。聽完講後我們見了面,殷海光很熱烈地拉著我的手說:「韋政通,你怎麼不來看我?明天下午四點鐘到我家裡來!」他就是這樣一個很真的人,完全不掩飾自己。這樣子,我們就開始了四年的交往。四年以後,他就去世了。


四年當中,他最後兩年大部分時間在生病,他得了肺癌。上天對他非常不公平,他不抽菸也得肺癌,我從小抽菸,抽到八十幾歲了!在我們的交往中,他的知識是我很想要的,我的知識也是他很想要的,我的中國文化的學養和他西洋文化的學養有著互補的作用。在一生與他人的平等交往當中,我感到最有益的朋友就是殷海光。


一九六九年殷海光去世後,我寫了一篇〈我所知道的殷海光先生〉長文,詳細描述我們交往的情形,其中引用了很多我們之間的對話,那是引自我每次與他見面後,將彼此談話內容整理成的摘要。這些談話是很有意思的,因為很多話他只能私下講,例如他罵徐復觀的話他不會公開講,但他私下時就會講出來。我叫學生把摘要打字成文字檔,交給尹文漢(《韋政通倫理思想研究》一書的作者),等到這一代人都去世以後,這些話就可以發表出來了,從中可以看見殷海光對當時人物的真正看法。


3.終其一生的好奇心


我認識殷海光以後,他對我來講是一個再教育的過程。中國人有個「師友」觀念很好,所謂「師友、師友,亦師亦友」,朋友裡面有很多是可以當自己的老師的,殷海光就是我再教育過程中的老師。殷海光曾對我說:「你有這樣的天賦,有這樣的中國文化素養,再下點功夫。」他鼓勵我學邏輯,第二次見面就送我一本《Fundamental of logic》,他說這是一本入門的好書,你回去慢慢讀,讀不懂的英文慢慢查、慢慢了解。他常常買書送給能讀書的學生,鼓勵他們去讀書。


殷海光是個現代化的老師,他永遠懷有學習的熱情。當時成中英從哈佛拿了博士學位回來,在臺大當客座教授。成中英是我們這一代中,邏輯訓練和分析哲學學得最好的一個,殷海光就去聽成中英的課,因為他說:「雖然我一輩子教邏輯,但是我的程度不及他。」成中英回國後上課一年,殷海光去聽,我也去聽,殷海光可以去聽學生的課,去學學生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學呢?學生超過了你,他慢慢有了成就以後,你也可以向他學習嘛!殷海光就有這個精神。這就是希臘哲學的精神──好奇心,一生永遠保持好奇心。中國人的傳統並不是很鼓勵好奇心的發展,小孩子從小時候的教育裡也沒有這個東西,這是「政治化的儒家」把道德教條化的結果。孔子是有很強烈好奇心的,因為他有好奇心,所以學無常師,才能夠「學不厭,教不倦」。


我太太去世後,我有一陣子身體狀況不太好,所以我就像辦後事一樣,把書都捐掉,準備辦好後事就等死了。我的書捐給了兩所大學,大陸的捐給了杭州師範大學,臺灣的捐給法鼓大學,一個捐八千冊,一個捐四千多冊,都捐掉了。後來健康意外的好轉,所以我又買了不少書。我還是喜歡讀書,因為人生永遠有學不完的東西。因為現在有在做氣功,眼睛比較好,健康狀況也有改善,現在每天可以讀五、六小時的書,不斷地學習,不斷地保持好奇,所以人活得蠻快樂的。我就是以讀書本身做為一種享受,跟古今人對話,非常快樂。羅素(Bertand Russell)說:「一個永遠開放的頭腦,也是永遠空虛的。」這似乎就是我最好的寫照,隨著健康越來越好,近年已開始進行寫書工作,希望實現最後的夢想。


4.亦師亦友的提攜與關懷


殷海光先生對我最大的影響,除了思想之外,最重要的是建立了我的自信。在牟先生那兒,我是尊重他、崇拜他,但我只認識他,不認識自己;在殷先生那兒,使我認識自己。當人認識自己以後,才能有真正的信心,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在我們交往的過程中,殷先生幾乎從來沒有一句責難我的話,都是讚美。像我們做朋友的談話談久了,每次的談話用中國一句老話來說,叫「聲入心通」,當聲音一出現,心裡就能感受到它的意思,我們真的達到了這個地步。兩個人在一起幾天,彼此都感受到快樂、都感覺到充實,這真是一種非常內在化的交流。殷海光一直把我的長處加以讚揚,彷彿我這個人沒有缺點一樣。


我過去曾在文章裡寫過,我長期跟殷海光談話,他便有一個感受,他說:「我的精神有時高昂,有時低沉,頗不穩定,而你這個人啊,韋政通,我從來沒看過你的情緒低落過,這點很奇特。」對我,他曾打個比喻,他說:「你啊,就好像一個孤炭,你一個人可以發光的。」他能這樣讚美我,年輕人心裡非常得意啊!原來我有這個長處,後來我就很容易做到不怕寂寞,也不怕孤立,就跟這個能力有關。一個人可以發光,一個人可以工作,完全不求人。即使沒有老師指導,我也可以自學。


每一次我到他家,就把他的情緒給提起來了,使得他非常興奮。每次在我們談話以後,他常常講的一句話就是:「今天我又吃了不少精神饅頭!」朋友之間,談話如果常常有這種感覺,當然是非常大的滿足。我希望你們交友能交到這樣的朋友。這樣的朋友不一定是同輩,也許是長輩,也許是晚輩,都有可能。我們要努力把握這樣的機會,這種情況是互動的,只有在兩相契合的互動過程中才能形成。


我的《儒家與現代化》及《中國哲學思想批判》兩書出版後,殷海光為這兩本書各寫了一篇書評,要我抄一份,原稿由他保存。他這書評當初沒打算要發表,就寫給我一個人看,他對年輕人願意付出這樣的精神,這是多大的鼓勵!他說:「你寫的書,我真正了解這書的價值,別人沒有像我這樣了解你,也包括了解你的書的缺點。」他寫的書評,一方面指出這書的價值和貢獻,然後另一方面也給了一些建議,告訴你如果要繼續發展書中想法,應該要注意些什麼。他去世以後,這兩篇書評都在《殷海光全集》裡面保留了下來。當一個老師肯為學生下這樣的功夫,這個學生會是怎樣的感動!


殷海光給我的幾封信,在臺灣出版的《殷海光全集》及大陸出版的《殷海光文集》中都有收錄。一九六八年,殷海光先生在病中寫信給我:「人海茫茫,智者沉銷,何其蒼涼!我想我是你的著作之最知己的讀者,在一切短長以外,你有頗為豐富的思想潛力。你可嚴重的工作二十五年。」現在算起來,我已經努力超過了四十五年的時間,沒有懈怠過,應該可以告慰亡友了。當一個朋友,或者一個老師,願意用這種細心的方式來照顧你、鼓勵你,你會受到極大的鼓舞。所以我們做老師的若遇到可造的學生,真要多花點時間,真要多花點心思在他身上。


科際整合的文化探究


殷海光是一九六九年去世的,他去世以後的第二年,我又有很好的運氣。當時有一批從美國學成歸來的學者,在臺灣提倡現代化運動,就是要談怎樣把我們的國家、把我們的社會、把我們的文化現代化。這個運動一方面辦雜誌、做思想啟蒙的工作,一方面嘗試用新的方法研究問題。


所謂新的研究方法,是指科際整合的研究方法,就是廣邀各種不同學科專業的人,共同來研究一個題目。我們第一個問題研究的是「中國人的性格」,因為在現代化的過程中,雖然制度改變了,但制度是死的東西,要人去執行,如果我們的人沒有改變,即使有再好的憲法、再好的制度,也是很難推行的。簡單來說,如果人不改造,制度的變革也沒用,所以中國的國民性必須要改。我們的研究成果《中國人的性格》出版後很受歡迎,後來大陸也出版了,我到深圳講學的時候,就有人拿那本書來要我簽名。


我當時被邀請參加做這個研究,對我後來思想的發展有很大的影響,使我比較喜歡用跨學科的觀點來思考問題,也就是科際整合的方法。這段經驗對我很珍貴,還記得在研究過程裡,我們圍繞中國人的性格,每兩個星期一次,開了一年的會。第一輪我們把各自論文的提綱拿出來,這兩個小時專門討論一篇文章的題綱,其實是藉這個方式,大家交流知識,從不同的學科觀點來看同一個問題,因為我有的你沒有,你有的我沒有,彼此學習是交流知識最好的方法。在這個過程裡,我最喜歡的是社會學、人類學和心理學,尤其是心理學方面,我吸收得比較多一點。


在七○年代初的時候,臺灣沒有什麼學術會議,其他的活動也很少,大家都認認真真地在做研究。我們的研究一毛報酬都沒有,但大家都非常熱心參加,沒有人缺席。大家有著共同的熱情,希望科際整合的方法能在臺灣生根,然後能夠廣傳出去。


這麼多年來,學界有不少人都在講「傳統的轉化」,這是個時代性的大課題。所謂「轉化」,我的理解是,除了觀念的吸收和融合之外,還必須使你嚮往的一些價值,內化到自己的生命中,經由內化才能澈底轉化。「傳統的轉化」不只是學術論文裡的概念遊戲,更重要的是必須在現代社會中產生人的改變。




作者為江蘇鎮江人,一九四九年渡海來臺。五○年代,深受當代新儒學大師牟宗三的影響,以弘揚儒學為職志。六○年代,與自由主義舵手殷海光往來密切,於《文星》等雜誌發文反思及批判傳統思想。七〇年代,因政治迫害無法長期教書,專心致力於撰寫《中國思想史》等大量著作。八〇年代,擔任《中國論壇》編委會召集人,尋求儒家現代化之路。用一生演繹學者、思想家、知識分子三種角色,不畏學術權威、政治權者、傳統流俗,講自己相信的話,用生命實踐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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