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轉會主委黃煌雄請辭獲准,離副主委張天欽事件已過了三個星期。黃煌雄辭職聲明中所謂的「912」事件呈現的問題有很多面向,但光就張天欽的「東廠說」等不當言論一項,別說是內部與下屬的會議,就算是與友人酒後抬槓,一旦曝光,以其促轉會副主委的身分,國民黨抓住機會傾全黨之力借題發揮也不算奇怪。既然已引發政治風暴,身為主委的確「責無旁貸」,為此下台只能堪稱守住責任政治的底線而已,實無矯情慰留或歌頌的必要,何況黃煌雄是否堪當促轉大任,各界自始就有強烈的疑問。黃煌雄雖然出身綠營,但已藉由對蔣渭水的詮釋多次轉「形」,不但與馬英九一拍即合,還進軍中國,以蔣渭水用巧連結兩岸歷史,成為兩岸三黨的「有力者」。
促轉會主委黃煌雄請辭獲准,離副主委張天欽事件已過了三個星期。 圖片來源:Youtube華視新聞
有趣的是,黃煌雄請辭,綠營最多講講場面話,一片惋惜之聲幾乎全部來自藍營,讚美到肉麻,國民黨還透過文傳會表示遺憾,說蔡政府不知珍惜,大有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之嘆。既然如此,國民黨何不一起檢討當初一下到促轉會踢館,一下強闖行政院堵賴清德院長,杯葛議事,欲一把火燒光促轉會而後快的心態可議?也許國民黨對頻遞橄欖枝的黃煌雄翻臉不認人,才是壓垮黃煌雄的最後一根稻草吧。
在黃煌雄的請辭聲明中,他細數30年的貢獻,而提出這些貢獻的動機是證明他能夠超越黨派,讓各方接受,他甚至以「30多年來所堅持的黨外精神」來標榜自已,認為「912」事件所呈現的心態與觀點已與這個精神不相容,也和促轉會成立的宗旨不符,不如歸去。先不論黃煌雄對「912」事件認知的心態與觀點為何,這樣的說法是一個去脈絡,只顧政治正確的說法。何謂「黨外精神」?不就是反國民黨精神嗎?促轉會不就是民進黨勝選後,在國民黨全力杯葛下成立的機構嗎?促轉會畢竟不是內戰的調停者,要超越雙方的愛恨情仇,過去在台灣的殺戮與迫害,除國民黨還有誰?如果國民黨是轉型正義唯一要問責的對象,請問超越黨派的實質意義在哪裡?
張天欽事件確實暴露促轉會的紀律問題,然而此次風暴不只是內部管理問題,更是轉型正義如何理解之爭。反對者只是藉此事汙衊促轉會,讓許多真心支持轉型正義的人感到委屈,但口水之下,社會上不同的政治立場,對促轉會涇渭分明的不同態度並沒有改變。事件只是一面意外掀開的照妖鏡,讓自始就頑抗促轉會成立的牛鬼蛇神現出原形,也讓大家看清楚轉型正義在台灣的困境。而這個困境不只是過去威權利益繼承者的反抗,還包括對轉型正義的諸多誤解。最普遍的誤解是把「和解」當成轉型正義的最高價值,完全不能質疑。
然而和解不但不是轉型正義的最高價值,過度強調往往是轉型正義的殺手,成為台灣的主流政治人物在討論轉型正義時,對究責機制的設立往往裹足不前的藉口。例如類似《除垢法》的人事清查制度,不過是究責的第一步,就因促轉會正副主委不同調而燒出這次災難性的大火。然而無法究責的轉型正義就是空談,究責不但是轉型正義最核心的價值,更是民主政治的基礎。但在台灣的政治文化裡,對威權時代的幫兇或合作者究責的主張一向被視為洪水猛獸,一方面或許來自推崇和解的文化,一方面則來自台灣民主轉型的模式。
杭亭頓( Samuel Huntington )在《第三波:20世紀後期民主化浪潮》中指出,轉型正義的有無不在於道德問題,而在於轉型前後權力的分配問題。也就是說,極權時代的政治菁英是否繼續掌握轉型後的權力,成為新政權是否主張究責以落實轉型正義的關鍵。台灣的轉型時刻發生在蔣經國1987年解嚴,完成於李登輝的兩次國是會議,2004年第七次修憲後畫下句點。也就是說,台灣民主轉型的重要階段,從解嚴、終止動員戡亂、訂《國安法》、國會全面改選,到總統直選,都是在國民黨仍絕對掌握權力時,由上而下指導產生的,不究責或赦免成為要求統治階級釋出權利的交換籌碼。台灣和西班牙正都符合杭亭頓這個觀察。
這並不是說我們不能以台灣的民主成就為傲,雖說有憲政上的根本問題,但民主轉型不能說不成功。真正的問題是轉型正義在轉型的過程中被交換出去,職業學生、特務、刑求者、栽贓者換個面具繼續留在原位。而無正義的轉型對民主鞏固的危害,在「後轉型正義」( Post Transitional Justice )中展露無遺。例如,公務員頑抗各種改革,柯文哲對蔣經國的推崇,中正紀念堂的不可侵犯,國民黨在李登輝之後重回舊時代的認同,這都是超越單純懷舊(nostalgia)的「後轉型正義」現象,台灣堪做為此新研究領域的最佳觀察對象。
公務員頑抗各種改革,柯文哲對蔣經國的推崇,中正紀念堂的不可侵犯,國民黨在李登輝之後重回舊時代的認同,這都是超越單純懷舊(nostalgia)的「後轉型正義」現象。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by AngMoKio。
嚴格來說,台灣落實轉型正義的時機早已過去,近年的努力除了來自學界孱弱的呼聲,主流政治人物往往視為畏途,因為吃力不討好。除了少數人當一回事,大眾基本上無感。蔡政府願意實際推動轉型正義誠屬不易,這次張天欽事件引發的大火,若能趕出這些鄉愿政客,未嘗不是一次契機。促轉會不必當和事佬,只要掌握證據與法治國原則,衝突如果無法避免,促轉會就必須替社會去承擔。轉型正義沒有選舉,沒有假期,侯友宜對鄭南榕的死、徐自強的口供要負多少責任,它的答案不是要向選民交代,而是要向歷史交代。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