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近代大多數國家認同的民主政治其實認識很晚。我在1969年離開臺灣。在那之前,說真的,我對政治的唯一認識就是它非常險惡,政治家非貪即詐,沒有一個是好人。我到了美國以後,起初也是維持這樣的看法,直到季辛吉出任美國國務卿,促成尼克森總統訪問中國,讀了《紐約時報》名記者雷斯頓(James Reston)訪問周恩來的訪談記錄,以及經歷了水門案件的調查和尼克森辭職,這才對民主社會的政治過程有了初步的感觸,也開始瞭解現代政治家應該有的風範和品格。我終於知道最重要的莫過於政治家如何能解決一個國家的種種難題,塑造一個合乎百姓所希望有的理想社會。政治家所能做的貢獻太大了。從此,我就常常思考什麽才叫做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
許多傑出的政治家都具有超然的吸引力。但是現在的民主國家已經很難看見他們了。這是健康的現象。圖片來源:Pixabay
在傳統中國,許多當官的都會寫下所謂的「官箴」一類的書。據説「清、慎、勤」三個字是從西周初年就已經被認為是當官的人最要遵守的道德信念。清代各朝的皇帝更不斷宣示它們。慎和勤這兩個字不常被提起,但是「清」就比較受到重視。簡單地說,它指的是清廉。中國人對官吏最大的期望就是他們不貪污,所以官員的俸祿叫做「養廉」。這是多麽可笑而卑微的要求!馬英九總統常常標榜他一生以「清廉」自持,反映的正是這種傳統。但是中國歷來重視的是權勢(地位),不是富貴,所以聚斂錢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用權力命令下面的人來替你做事。這就是古代中國為官之道的第一要義。
近代西方並不強調防備貪污,因爲除了道德觀念比較濃厚之外,法律及司法也比較完備,所以對政治家的要求一般不在這方面。我的經驗是:近代社會(特別是美國)最重視的政治家人格不在於道德,因爲這是一切人所都應該具備的根本條件。重要的必須是他對於他的國家,城市,或鄉鎮所具有的深厚感情和不可撼動的認同感。狄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雖然生為英國國民,但卻是意大利裔的猶太人,然而,他居然兩度成爲英國的首相。如果他不能讓英國人相信他愛英國國家勝於猶太信仰,那麽他就不可能成爲十九世紀英國盛世的偉大領袖。
拿破崙是另一個例子。他是出生於科西嘉的意大利人。由於科西嘉在他出生那一年(1769)被法國征服,所以他變成了一個法文講不好,衷心希望科西嘉可以獨立的民族主義者。但是最後他卻變成了法國最偉大的政治家兼神話人物。這兩個人都能把自己的才氣和能力轉化成領導他們所認同的國家的動力。美國人常常說:所有的政治都是「在地的」,意思就在於此。
領袖的特質是什麽?近代的説法大概不外charisma。這個字一般翻譯為魅力。大社會學家韋伯最先把這個觀念提出來,用來説明人格魅力在領導統御上的重要性(有別於用神力來吸引信眾的傳統信仰)。近代歷史上,最有魅力的政治領袖當然不外是毛澤東,他的魅力就是在今天的民主國家也都還有人被他迷惑,更不用講在1968年成長的那一代了。
但是魅力是如何看出來的呢?那就是吸引力(「聲望」)。許多傑出的政治家都具有超然的吸引力。但是現在的民主國家已經很難看見他們了。這是健康的現象。過去資訊不發達,人們很容易人云亦云,所以往往有魅力型人物的出現。然而,這種魅力型人物往往極不遵守社會的規矩(所以他們在校成績大多不好,而且桀驁不遜),善用「妖言」惑衆:例如《隋唐演義》裡的李靖就是一個例子。他善於製造歌謠,散佈不實的消息,成了隋唐之際的大將(或許有人會說這些都是小説,但是正史上是有一定根據的)。
還有一個李密,他與李靖差不多是同時人,結果據説就因爲聽信謠(妖)言,說「李氏當為天子」,以爲自己要當皇帝了,結果被唐高祖李淵打敗,「陰陵失路,屍鄉隕身」!這是過去借用造謠來遂行政治野心的例子。西方也很常透過造謠來提升自己聲望,政治學家通常稱之為“misinformation”。嚴格地說,路德不是政治家,但是他可以說就是一個充滿魅力的社會運動家。最近就有書探討宗教改革的宣傳策略。作者指出當時印刷術剛剛發達,馬丁路德的跟隨者就利用這種新科技作爲宣傳的工具,成功吸引了廣大的群衆放棄他們傳統的信仰,改信基督新教。
可見,魅力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東西。只有野心家敢於隨便操控它。
事實上,馬丁路德的例子在今天的世界(或臺灣)正在重演。現在很多政治野心家都想要操弄新科技(社群媒體)來把自己塑造爲有魅力的領袖。但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看看中國政府監視全民的作法就可以想見這是多麽危險又沒有道德的做法。
說到這裡,讓我先離題講兩三句話。首先,宣傳與造謠不同。我認爲這兩者之間的分別是重要的。現代民主國家大致已經在立法上積極加以區分。以臺灣言之,這樣的立法還乏善可陳,所以還是留有不少的空間可以出現有魅力的政治家。其次,像什麽「五大弊案」就是介乎宣傳與造謠之間的政治運作,當然容易鼓動風潮,讓很多人信以爲真!
所幸我們現在社會對於極有魅力的政治家已經漸漸能分辨清楚。也就是說,現代文明的發展已經開始瞭解所謂的「魅力」的本質。臺灣是一個盛行民間宗教的社會,所以臺灣政治家的「魅力型」魔術仍然有相當的吸引力。我個人希望我們能成功地逐漸「除魅」(disenchantment)。
我今天寫這麽一篇題目,主要是因爲要紀念一位我欽佩的政治家馬侃(John McCain)。雖然他不是一個充滿魅力的政治家,但是他能不計立場,只問是非,特別令人佩服。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我今天寫這麽一篇我不專長的題目,主要是因爲要紀念一位我欽佩的政治家:馬侃(John McCain)。雖然他不是一個充滿魅力的政治家,但是他能不計立場,只問是非,特別令人佩服。無疑的,他成功地作爲一個愛國的政治家,贏得了國民的贊許和尊敬,即使冒他的同黨(共和黨)不能諒解的危險。所以,回到第一點:出色的政治家當然是跟他的國人是站在一起的,可以贏得他們的信任和尊敬。如何做到這一點?不是魅力,不是造謠,而是對在地的主流關心和是非的堅持。
這是我的結論。
(2018年8月31日下午,時當馬馬侃靈柩飛往華盛頓途中;並紀念好友楊偉中先生。寫於紐約華萍澤。)
作者是紐約市立大學榮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