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拉拉庫斯回憶——我的父親高一生與那段歲月》
書名:拉拉庫斯回憶——我的父親高一生與那段歲月
作者:高英傑
出版社:玉山社
出版時間:2018年7月
台南縣長袁國欽
終戰後,一家人搬到鄰近鄉公所的公家宿舍居住。1947年3月4日清晨,住家附近的鄉公所招待所,有陌生人在活動,使用的語言不是台灣話或日本話,這對當時仍舊使用日語當主要語言的部落來說,是很特殊的。後來才知道,台南縣長袁國欽突然蒞臨部落。這位據說是九州大學出身且精通日語的縣長,再度光臨達邦村,鄉公所相關人員忙著接待,但和他前1年第一次蒞臨部落時,民眾以歌舞熱烈歡迎的場面相比,這次行程顯得非常低調。後來才知道,這是受到228事件影響。台南縣政府所在地的新營鎮,3月2日發生暴動,縣長偕外省籍官員離開新營,經過關子嶺(現台南市白河區)、後大埔(現嘉義縣大埔鄉),來到達邦尋求部落保護。父親將他們祕密安置在當時閒置的高氏老屋(筆者出生地旁邊)中,由青年團團員層層保護,以免受到報復。據說,他們住了1個星期左右,待嘉義、台南情勢穩定後,才護送他們由原路回台南。
高山部隊
湯守仁日名湯川一丸,曾隨日本部隊前往中國作戰,深深體會中國軍隊的特質,因此當高山部隊退回部落時,也將大批武器連夜帶回部落,以防萬一。3月8日,國民黨政府派21師,以「弭平動亂」名義,在北部的基隆登陸,港口地區頓時成為人間地獄。他們一下船,只要遇到可疑的人就開槍掃射,未經審判就地槍決的情形到處都是,這些事在當時的國內外報紙都有報導。3月中旬,大約有1百多人的21師部隊前來達邦村,實施「清鄉」行動。這次他們一反在斗六、虎尾、嘉義等地區的惡劣行徑,突然變成有規律的隊伍,沒有挑釁、沒有示威、沒有搜索等行動,就是因為我們有槍械。
有一天,達邦部落的運動場聚集了許多戴著日軍戰鬥帽的青年,隨後就聽到了答!答!答的連續聲音,原來是前往嘉義市支援民軍、攻打紅毛埤彈藥庫,並且包圍嘉義機場的「高山部隊」試槍的聲響。每當部落有大事,我們這群小蘿蔔頭都是不可能缺席的,那一天也都聚集在當時的達邦國民學校,觀看運動場(現在警察分駐所前)上的動靜,看到了機槍和自動步槍向北方芙蓉山麓射擊的情形,真是驚心動魄。同樣的事也在樂野部落進行,他們試射一門野戰砲到山美部落附近山頂,現在部落年紀稍大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後來大型武器由部落派人集中保管,其他小型的「38式步槍」、「99式步槍」,則和一般獵槍一樣,交由個人使用,子彈則放在幾個固定地點。記得我家榻榻米下也是存放的地方,不時有獵人善達(Santa)叔叔和基庫歐(Kikuo)伯伯等向父親討個3、5發子彈。他們笑稱得到「38式步槍」後,「村田步槍」(據說是日俄戰爭的制式步槍,後來配發給原住民當獵槍)可以當古董了,不過以後打獵要走更遠的路,因為野獸都逃到深山裡去了。
不要殺我!
228蜂起,各城市成立處理委員會,接收警察和治安系統的人力與物力,維持治安並且保護外省人。但是民眾積壓了2年的不滿需要宣洩,因此不管青紅皂白,只要是外人,就加以痛打。A君是廣東人,也是唯一在達邦國民學校服務的外省籍老師,有一天走到「見過天皇的吾雍」家前面,吾雍故意把山刀從刀鞘中推出;這個開玩笑的動作,被A君認為是原住民想要報復,嚇得往里佳村方向逃亡。他的逃亡路線和縣長一行人尋求保護的路線剛好相反,後可能因山路陡峭導致體力不支而昏倒在路邊。衛生所主任杜孝生醫師,接到消息後前往急救,正要打針時,A君突然回過神來,可能把大型針筒看成了什麼,有氣無力地說:「不要槍斃我!不要槍斃我!」
台中下行列車
父親被捕那年(1952年)的九月中,我和10位鄒族少年前往台中簡易師範先修班(補習班)就讀,班上共有40多位包括鄒族、泰雅、布農等在內的台灣西部山區原住民學生。這個班級是台中師範為了儲備原住民小學教師而設立的預備班,只要修業1年,即可直升台中師範簡易科(4年制),準備回家鄉服務。學校的佈告欄天天都有政治情況報告,也時時公布原住民的匪諜、貪污、叛亂等案,因為父親的案件也在列,學校老師同學對我異樣眼光的投射,或刻意疏離的動作,都使我了解自己所處的環境和地位。雖然功課名列前茅,也受到幾位恩師的保護,還是免不了受到同學欺辱與排斥。
1953年,先修班奉令解散,依成績先後,幸運被分發到台中第一中學(日治時的台中一中)初中部。當時的一中,除了優秀的台灣籍學生從中部各地考進來之外,也是當時外省籍子弟、華僑學生、山地籍學生指定就讀的學校。學校人數多、接觸面廣,除了級任老師之外,政治層面的話題已經很少出現在生活中。雖然嚴禁說日語,但台灣籍和山地籍的學生依然會大膽說上幾句日語、唱日本歌。其中有幾首是父親教我的童謠,哼唱之中,使我益發懷念起離家1年多的父親。
學校有一位中俄混血的女老師,黃昏時常常在教室裡拉小提琴,我常和幾位同學前往聆聽,夢想有一天也能夠和她一樣拉小提琴!可能我頻頻聆聽的緣故吧,有一次她突然以我想像不到的鄙視口氣問我,你這個山地生怎也喜歡西洋音樂?我回答,我不但喜歡古典音樂,現在學校午休播放的「貝多芬第2交響曲」唱片,還是我從山上帶來的。老師又驚訝又懷疑的表情,充分顯示當時教育工作者對原住民狀況了解的缺乏。
想念父親的心思,不因功課的忙碌而消失,無罪開釋的期待在心中縈繞,租1部腳踏車,到距學校2公里的台中車站月台,目送下行(南下)列車,變成每個星期天的例行公事,希望見到父親的身影……雖然最後希望落空,但父親留給我的回憶,永遠烙印在我心中。
1961年,我從台灣省立嘉義師範學校畢業,開始擔任小學教師的工作。雖然無法在家鄉服務,但假日回部落時,感覺已變得不一樣,開始得到許多父老的接納與關心;排斥過我的同年齡層的人,也改變了原有態度。村裡比較正直且膽大的客家人,直接說父親是無辜的、被陷害的;這種人在威權統治時代少之又少,而且相當冒險。這時,官方及學校還相當限制我和3弟英輝的行動與言論,但台灣的大環境似乎已有風雨欲來、面臨改變的跡象了。
1983年,在學校的聚會裡,從外地來作客的外校校長,當著來賓和在場的原住民與教師面前說,阿里山鄉的落伍是高一生造成的,他沒受什麼教育,政府給他鄉長的職位該滿足了,還要反叛政府。在座的賓客大都知道我是高一生的兒子,而且還是這學校的教務主任,所以場面非常尷尬。我告訴他說高一生是日治時代台南師範畢業的,他竟回答說日治時代的原住民教師,講習幾個月就可以當了。
這件事之後,我和三弟英輝開始蒐集父親的相關資料,台北的陳素貞老師也正好開始做田野調查工作,於是從陳老師那裡取得父親畢業名冊一紙,裡面詳細記載了入學和畢業年度。後來影印寄給教育界同仁,讓動不動就說我是某某大學畢業、某某師範畢業,證件於戰亂中遺失的人事做些參考吧!接著,台灣公共電視台拍攝《台灣百年人物誌—高山船長高一生》時,又從台南師範取得父親親自用毛筆書寫的入學願及其他珍貴資料,對父親求學的情形有了更深的了解。
大正5年(1916年),父親進入台南州嘉義郡阿里山蕃達邦蕃童教育所,大正11年(1922年),嘉義尋常高等小學校尋常科4年級入學,大正13年4月14日就讀台灣總督府台南師範學校普通科5年及演習科1年,昭和4年(1929年)4月卒業,隨即擔任達邦蕃童教育所教師兼駐在所巡查。
從父親僅留的1本手冊及3本已遺失的《潦倒時代手記》(どん底時代の手記)留下的照片中,可以想像父親在日治時代16年當中,扮演鄒族人、日本巡查、教育所教師等3種角色是多麼困難的事。那時候,內有大哥英生(Hideo)罹患腎臟病,情況時好時壞,還要照顧大批親戚及食客;外有部落文化與行政體系的衝突,加上部落人對破除迷信及廢除家屋葬等工作的消極態度,父親經常處於兩難困境。戰後參與228事件,勸導族人前往新美、茶山等地移民,加上高山族自治縣的構想和連絡,相信也遇到了許許多多困難與挫折。我真的想像不到極度繁忙的父親,還寫了多首有關登山、打獵、激勵、移民的歌曲;在兒女面前和母親合唱〈荒城之月〉、〈月之沙漠〉、〈海濱之歌〉時,其祥和的態度、自然的神情,真難想像當時的他其實心神煎熬。當我唱他為孩子們寫的〈青蛙醫生〉時,溫馨感謝的回憶充滿我心中。懷念!懷念父親,好想回到台中火車站目送下行列車,想像列車在車輪轉動的聲音和汽笛聲響中,慢慢消失在眼前……
父親獄中來信
想念的春芳
30日以想念的心情讀妳的來信。在這裡,菊花已經開始綻開花朵;看到這些,就想念家裡的菊花。我和杜孝生、汪清山都很健康,每到星期日我都會寄信,也許有某種原因,信件沒有抵達家裡。但我還是高興,因為每到星期天都可以寄信。最近妳好像有一些擔心過度的樣子,不久我會以健康的身影回到家裡,所以不要頹喪,要有朝氣,要堅強起來。最近是不是做費力的工作,這些工作交代3個孩子做就好了,妳只要陪伴英洋、小寶寶(美英)、豐玉就可以了,妳的操勞過度也許會帶來不幸,所以絕對不要做費力的工作。我每天研究的是如何使家庭更幸福、誒姆茲(Emcu)的造林、小孩子教育等等,也寫一些歌曲,總之每天都有些研究。想念妳的事、家裡的事、小孩子的事以外,在這裡沒有苦惱的事,不過感覺上夜間特別長,使我經常爬起來閱讀書籍。
神不會讓我們家庭艱苦這麼長久的日子吧,不要相信人們各種的謠傳,專心向神禱告,這個時候只有神和家族是唯有的依靠。雖然孩子多是辛苦的事,不過在這樣的時候就顯得熱鬧了,如果家裡小孩子不多的話,妳是多麼寂寞呀。以下只把重要的事情寫下來。
1、我的信件慎重地收藏起來,寂寞的時候拿起來讀。
2、還不要搬回老家屋(給油巴那),在我回家之前堅持不要。
3、棕櫚(紅棕)的收入,還不要付錢給達邦分店和十字路,寄一些給澄美和英傑。
4、不要寄錢給我,當作留守家人的生活費,我沒有金錢方面的困難。
5、要注意蛇、火災、受傷,以及疾病等,MARU(狗)照顧好。
6、有時把父親的現況告訴澄美和英傑。
7、正尚、梅三和博代絕對不要辭退。
8、水田(夸里阿那)收割以後,教孩子們種植甘藷。
9、苦茶花種子不要賣,留作炸油使用。
10、縫紉機要常使用,小房間裡的紅色窗簾,可以縫製小孩的睡衣。
11、我的舊襯衫送給梅三和正尚。
12、不受歡迎的3人組的事,已經知道了,不要在意,向神祈禱。
13、啟動電唱機,和孩子們聽音樂歡樂吧。
14、達邦的國子(杜孝生家)和嘉義的國子(汪清山家),她們面臨很大困難,家裡又沒有大一點的孩子。有空時過去看看杜家的國子,至於汪家的國子,請交代手島房之助(鄭茂霖)。
15、我的事請不要過分想像,把小孩子們當作我,審慎照顧好。
16、菊花可以照她的意願前往台中就職,但行前要交代好。
17、好好養雞,請向蔡河村要10隻左右的雛雞。
18、請汪偉民和高達榮幫忙向博代(Hiroyo)的家人請求讓她在我回來以前留在家裡,這就是我最擔心的事,小孩都還小,吃重的工作在我回來之前不可以動手。
19、新美農場和農會的事,還沒有調查完畢,調查結束會告訴妳,請不要擔多餘的心。現在大約是11月3日4時左右,到處都聽到公雞啼叫的聲音,希望不要為我的事過分擔心,我每晚都能在夢中見到妳思慕的心、優雅的心。睡前請向神祈禱。接著:願釋放族人我。相互的夢終能寄託言語,所以快樂的期待吧。昨夜夢見小小的英洋和妳一起給我喝乾淨的水。
平安11月4日黎明
艱苦的歲月
父親在青島東路看守所的日子,家庭真正感受到殘酷的人間地獄滋味。父親信中要大姊菊花到嘉義找朋友暫時救急,但據大姊說,除了縣長林金生及鄭阿財之外,山榮行、林番婆、羅水生……等都避不見面。後來接到父親獄中來信說,林金生縣長9月10日送金1百元,沒多久又接到另外一封這樣內容的信:「託運的白米在十字路車站遺失的事,是多麼無情的事,帶給你們莫大的困擾,可憐的孩子們真是無奈。」
父親被捕後沒幾天,我準備前往台中師範唸簡易師範科補習班,在嘉義住了一夜,並曾和大姊前往鄭阿財家中。淡淡的記憶中,看到他在室內還配戴有顏色的眼鏡,雖然表情有些冷酷,但他確實答應寄送白米上山。這讓這段時間到處碰釘子的大姊,是多麼興奮啊!後來據說有族人冒用母親之名,向十字路車站「運送屋」的潘立郎先生領取了這份白米並分贓掉,理由是父親盜用族人的錢,有何不可。這讓我突然想到雨果的《孤星淚》,想大聲喊:「啊!無情!」
林金生縣長想用最簡單的日語說明政府誣陷父親貪污的情事,但他說:「高鄉長將你們的錢偷竊了!」(鄉長さんが君達のお金を泥棒した)這句話讓族人產生非常大的誤會和反面解讀。事實上,部落的年輕人都能說中高階層的「客氣」(ていねい)的日語。
民國50年代土地測量及登記時,母親希望子女們能離開這是非之地,所以放棄了大塊荒地和已經開墾的土地。開墾之地上的地上物有梧桐、油桐、苦茶樹、杉木,以及當時價格昂貴的紅棕等,照道義,收穫時回饋一些也無妨吧,何況我家的生活景況已跌到谷底,快活不下去了,但他們甚至把杉木砍來做房屋柱樑。從竹山暫時待在我家土地上耕作的蔡河村老伯,曾為此打抱不平,但有人威脅他封口。其實我家人都知道這件事,真是太委屈蔡老伯了。再重複一次:「啊!無情的族人!」
作者本名Yavai Yatauyongana(雅瓦伊.雅達烏猶卡納),1940年出生於阿里山鄉鄒族達邦大社。1952年畢業於達邦國民學校,先後就讀省立台中師範簡易師範先修班、台中一中初中部、嘉義師院等校。在小學擔任教師、主任共計42年,曾兼任嘉義縣政府教育局音樂科輔導員、研究員。之前受到史惟亮、許常惠、駱維道等音樂先進的感召,與三弟天主教聖言會神父高英輝著手整理北鄒族傳統歌曲與創作迄今。
2003年從嘉義縣水上鄉大崙國小退休後,在嘉義基督教醫院擔任院牧部志工,並曾擔任基督長老教會嘉義中會加恩教會執事。目前指導達娜伊谷歌舞團及新美國小之古謠教學,創作有歌曲〈主基督,你的擔阮著擔〉(2003.3,使徒出版社)等新聖詩524首。
著有《土地族群親情——高一生歌曲和書信》(2007.4,嘉義大學台灣文化研究中心)、《嘉義縣鄉土DNA——鄒族戰祭》(2008.4,文化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