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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佳和

謊言還是鬼扯?吳音寧現象作為民主危機


星際迷航記中嚴謹思考的瓦肯人,對政治事務,帶著具有專業素養的理性思考,只相信客觀證實過的資訊,雖關心政治,但不帶感情。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台北農產運銷公司總經理吳音寧,果真流年不利。年初伊始的春節期間,菜價下跌,不見蹤影的被封神隱少女,實情是忙於調度載菜卡車,十萬火急幫農民處理。接下來幾數週一爆:年薪兩百多萬的看不懂財報、所謂高級實習生;遭指控昔日補助溪州鄉三十多萬辦理農民活動,意圖連結至她擔任鄉長的親戚,公私不分與圖利吧;被指責花公帑買六十瓶皇家禮炮洋酒,竟送至民進黨台北市黨部,豈不是黨國不分;遭批評為圖利、自肥,地檢署甚至準備開啟偵查,只因以業務推廣費一萬九千多元買下賣不完的殘菜,由回頭車送至溪州老人食堂食用。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陳述,許多已澄清並非事實(誰買的洋酒呢?),看似勾結或有違法嫌疑的行為也水落石出,應還之清白,但觀察顯性與隱性的言論市場,卻仍然流語傳言不斷,許多媒體與指控者不見自我澄清,只見暗聲神隱,政治酬庸、靠爸靠關係、毫無能力卻坐享高薪,早非一個耳語可得形容,根本繼續橫行無阻,LINE來又FACEBOOK去,近日復發展到什麼新品種政治貴族的「結構性指控」。真是熱鬧非凡。

這篇文章想從另一個角度來談,不說吳音寧本人面貌與過往事蹟(作者也不認識其人),而談吳音寧事件作為一政治現象,其實也不是什麼新穎:後事實政治。雖然悲觀又敏銳的尼采說過,沒有事實,只有解釋,但站在理性論辯與言談的前提下─這當然是健全民主的必要條件,人們總是自我警惕的嚴格區分事實與評價。

吾人總是說:事實是單一的,只會有一個事實存在,評價與意見當然可以多元,可以人言亦殊,不同的看法與詮釋如想論劍華山,那就必須論證,講出絕非只有立場或成員的實質理由;所有的權力,都應該屈服於論證之下,不能讓論證在權力之前卑躬屈膝,政治當然可以有意見,但意見必須本於事實。沒有錯,人類歷史上,從不缺人說謊,編造與散佈虛假事實,馬克吐溫曾說,要想扭曲事實,必須先認清甚麼是事實,不然何來捏造?換言之,即便要瞞天過海,矇騙世人,自己還是得先知曉事實為何,然而,在後事實政治的當代,情勢迥異,政治行動者甚至不需要說謊,因為,不需要事實。

後事實政治最重要的特徵,不在於對話,不在於意見與意志的交流衝突,不在試圖說服不同立場者,而是在投身與訴求自我設定的目標族群,提出與陳述的事實,究竟真實與否,一點也不重要,引起同陣營者的感情反應,激動、同仇敵愾、千夫所指,才是目的。政治意見不需要再以純粹的事實為準,而是對於事實做一定取向的觀察與解讀,使之務必符合自己原先的價值、理念,或更赤裸的:政治目的,這個時候,「事實」是否真是「事實」,甚至不再重要。

雷根角逐總統時的競選經理Lee Atwater曾說,perception is reality,人們感受到的,才是真實,真正的事實,根本不重要。長久以降,事實將被政治化,事實將留給特定時空下的主觀意圖,盡情雕塑與捏陶,至此,民主當然就淪喪。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Catherine Rampell寫道:when the facts don’t matter, how can democracy survive?事實無關緊要,民主屍骨難全。歐洲評論家大嘆,單純的事實,政治上是沒有價值的,資料必須被解讀,經驗必須靠理論,政治呢?我們竟然已走到,政治不是靠事實,而是被各自設定的目標與價值所牽引、所左右,事實不但不再重要,甚至不需要事實。

政治學者Jason Brennan把民主制度下的人們,分為三類:第一類Hobbits,哈比人,對政治漠不關心,不具政治上的辨識能力,對於大部分的政治問題,沒有清楚而穩定的看法,甚或根本沒有看法,沒聽過有助於解讀與判斷現實發展的理論或資訊,對於自己國家或世界的史只理解非常粗略,刻意對政治保持距離,甚至嫌惡,嗤之以鼻,認為過日子最重要(能當飯吃嗎?),常不去投票。

第二類Hooligans,政治領域內狂熱足球迷,搞不好足球流氓,有清晰而通常不會動搖的政治態度,有能力提供支撐其看法的理由,但卻無法解釋或根本不知道有不同的見解,沒有說服他人的本領,樂於接收政治資訊、無一事不政治,總帶著成見,一定可以找出符合既定看法的事實,但刻意忽略或拒絕相信相反的事實;他們甚至可以講出一些社會理論,但總是選擇性的,只熟記結論或看似深奧的專有名詞,對自我判斷能力與知識超具信心,樂於公告天下本人屬於何一政治陣營,認為意見不同的人不是愚蠢、壞蛋,就是自私自利。多數的政治狂熱者、積極公民、政黨黨員、政治工作從事者,屬於這一類。

第三類是Vulcans,星際迷航記中嚴謹思考的瓦肯人,對政治事務,帶著具有專業素養的理性思考,只相信客觀證實過的資訊,雖關心政治,但不帶感情,有能力用不同意見者能夠接受的態度與方式,陳述並試圖說明自己的看法,當然,這樣的人不多。

在後事實政治的時代,Vulcans或能倖免於難,但作為政治狂熱者與積極公民的Hooligans,乃至於「無所謂、不關心」的哈比人,難以避免地被「政治化的事實」牽著鼻子走。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套用一下Brennan分類(雖然他主張不理性者不該賦予投票權,不免驚世駭俗):在後事實政治的時代,Vulcans或能倖免於難,但作為政治狂熱者與積極公民的Hooligans,乃至於「無所謂、不關心」的哈比人,難以避免地被「政治化的事實」牽著鼻子走,政治思辨與理性形成,更加遙遙無期。如再加上民粹,尤其是威權式民粹主義者,那些來自威權時代殘留的政治勢力,則更見所謂「負面動員」─如俄羅斯民主經驗,他們不提供言說空間,只是讓人民展現政治熱情,他們無法實現有吸引力的政治目標,只會用空洞話術或編造事實,讓感到遭排除的階級感同身受(「一切都是不理會民間疾苦的執政者造成的」),淪為以非政治來推動政治。

走到這個地步,事實還需要計較嗎?無非感受,激情的感受,才是一切。關於吳音寧,仍然到處可見的「高級實習生貼圖」,殘留的群帶、關係與無能的烙印,就算事實經澄清,原先指控聲浪調為靜音,「前事實」卻已深植Hooligans或甚至哈比人的心中,真正事實不再重要,進而失去作為評價與意見基礎的功能。

大家都聽過喬治歐威爾的《1984》,書中主人翁史密斯的悲劇故事。與女友的共同朋友歐布萊恩,原來是個思想警察,在被監視,遭逮捕並刑求數個月後,史密斯仍然堅強,但一被帶入101室中,害怕被老鼠活生生吃掉的恐懼,終於戰勝一切,最後,出賣、譴責女友,保證對黨及老大哥的忠誠,同時開始相信,刑求時不斷的被強迫承認2加2等於5,其實才是事實。史密斯終於明白,只有黨說的才是事實,其他的都不是。

今天,在後事實政治下,甚至不需要刑求,只要有政治人物的言語,就已足夠,任何試圖抵擋或獨立思考的嘗試都可能無濟於事。最恐怖的,長久以後,我們不禁說服或內化自己,或許2加2真的不是4;政治化的事實,其實才是事實。

2015年,”The New Republic”雜誌的特約作者JeetHeer寫道,川普不是說謊或欺騙,而是鬼扯(Bullshit)。普林斯頓大學的Harry Frankfurt在《論鬼扯》(On Bullshit)一書中,很早就說過,鬼扯是一種純空話與屁話,對於真正事實漠不關心,完全淪為主觀,只要是自己說的,一定是事實,或說:事實一定是自己說的那樣,任何試圖澄清、反駁,都叫話術,都不可置信。

吳音寧事件中出現的許多指控,個人並不非常確信,究竟是說謊,還是鬼扯,只知道,作為一個政治現象,一個典型的後事實政治現象,它對民主的傷害是顯而易見的。如果再與某種民粹結合,進一步作為意識形態,直接將社會分裂為兩個對立的、各自同質均一的群體,也就是「共同的人民」對抗「貪汙的菁英」,而吳音寧當然就是後者,主張「政治必須是、只能是人民共同的意志」,我們一定要反菁英、反制度主義、反現存政治體系,如果只剩下這種論述方式,非政治、非民主將降臨,社會上僅存Liar、Bullshitter與其膜拜信徒,則民主末日到矣。

吳音寧事件作為政治現象,實不可不慎。

作者為政治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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