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哈格納鎮(Jagna)上多數水泥屋的樸素外觀,寄宿家庭飯廳的天花板上,釘製了裝潢用的木頭隔板,卻還維持素色的外觀。這裡位在保和島(Bohol)上的一隅,搭輪船來到塔比拉蘭城(Tagbilaran)的觀光客,大多不會到訪此處。我選修香港大學的暑期課程,跟著長期駐點於此的大學講師,來到菲律賓。課程內容要求我們問訪這裡的小商鋪,並且於課後提供商業諮詢報告。
約莫一個月的期間,我寄宿在小鎮附近的村落,村落座落於沿岸公路上,山海相接之處。每到夜晚,飯廳的木板上會傳出窸窣聲響,鼠輩橫行。屋裡有隻白色梗犬,總是窩在腳踝處,從沒有聽過她吠過。偶爾感覺到她在蹭我,不知道是來自鼻尖抑或腳掌,但是掀開桌巾,她又僵住身子,無辜地望著陌生的我。
哈格納海水浴場一隅,圖片來源:Chrysilla Ongky攝,筆者提供。
若說屋裡的小女孩,個性則完全相反,看到我的大嘴,她也咧嘴大笑,聲遠穿天。在需要禮儀克制的時候,譬如晚餐桌上,女孩深邃的黑色雙眸彷彿梗犬的無辜。凝視著眼神裡的亮光,我都不禁浪漫想像海島子民的自在如意。確實不同,沿著住處附近的小路,可以走到岸邊由當地家庭經營的海水浴場(Rock Resort)。這裡不是碎貝殼湊成的浪淘星砂,而是波濤洶湧的礁岩峭岸。不見外地遊客,只見青年男女們一個個跳下海波之中,嬉鬧作樂,毫無顧忌。
浪一激動,打上陸地的邊沿,女孩一個措手不及,錯失了緊抓岩礁的機會,又跌進了卷浪之中;一旁的大人,跟著笑鬧,只是一手撈起不成熟的孩子。遠方似乎有座火山,氤氳繚繞,那是平實的海平面上唯一可以注目之處。我趴躺在另一座池子,海浪不時衝上池沿,沿上的孩子們喜歡浪花噴濺全身,不亦樂乎。有時大浪逼近,小孩群被推入池裡;有時暗湧浮起,少年們紛紛躍入深淺不一的海藍色漸層之中,再次瞧見,已然攀上近海的岩雕之上。來自於海島台灣,我卻覺得自己對抗著海洋,她很危險,我很安全;保和島的孩子和少年們穿梭與海與島的隙縫,我被迫旁觀。
晚餐桌上的女孩也是如此成長,如此爽朗,我和她無法相同。不間斷的高分貝電視音效是女孩家中的核心,以東協國家而言,菲律賓的網路速度奇差,全國各地的通訊設備等級也仍徘徊在3G與4G之間。智慧型手機多數用於Facebook的訊息傳遞,當地的電訊商便推出了無照片、無影片的免資費瀏覽模式,然而為了滿足更多影片瀏覽需求,網路服務模式也發展出另外的雙軌道行銷策略:只要購買較高價位的網路費率,就能加贈更多瀏覽Youtube的流量額度。
人的注意力誠然有限,但是慾望必須填滿,沒有Youtube的多數時刻,便該是電視機派上場了。客廳裡因此窩藏了全家人的蹤跡,全家人一起守著電視節目,但是各有各的波瀾。較年長的少女不允許像哥哥一樣早晚在外廝混,就像她不被允許違背哥哥的命令,要起身進廚房為全家人添飯。媽媽守著本土肥皂劇,哥哥躺坐在木椅上,她則守著手機訊息欄。多數時日,她得理家務,領著高亢歌聲清洗碗盤;夜晚偶爾有來訪少年相陪,埋藏暗處,不願張揚。
爸爸到遠地的阿拉伯工作去了,獨自的收入養活一家六口。香港大學則為我和室友配置了3000港幣的基金,作為23天寄宿的開銷所需。據來港工作的幫傭所說,一週工作6天,從清早6點到晚上11點密集地幹活,實拿的月收入達4800港元,這份薪水也是得養活原鄉家庭的幾口人。我們來訪,同等於她們遠走他鄉的六分之五辛酸、六分之五離異和六分之五的不適。
這套淺白的遊戲規則,不好講卻相對好懂。反過來說還更清楚些,寄宿家庭的媽媽若要接上一份家庭代工,運用家中現有的廚具製作傳統米製甜食,一個小時工資為10披索,一天報上8小時工時。兩個外人到訪,不計食量大的額外成本,這筆錢約莫等於媽媽們做家庭代工,且連續工作8個月的薪資。
教堂樓塔上的選舉帆布,圖片來源:Chrysilla Ongky攝,筆者提供。
然而島上依然充滿神的恩典,唯物般算計不見得解釋所見所聞。教堂的存在如同海的寬廣給人力量,物質世界的規則雖然絕對,卻非處處顯明於人心。神的權威予人辨別善惡的標準,我們在家要飯前禱告,否則是惡人;掛在教堂的樓塔上的選舉帆布,指引了買票不只違法,更是邪惡可議。
在市政廳裡開會,首先要禱告,向神祈求祝福,接著領唱國歌,手扶前胸;這是以國家之名,給予海島子民,一道關乎生存秩序的規範。人們在島上生活著,如果像是依偎海浪的少男少女們,則不太需要裝作快樂,但是不時仍然需要體制來妝點,有規有矩,方為善人。
作者為台中人,就讀於香港大學經濟學系,曾任學生會《學苑》編輯。嚮往自由,有點貪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