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陳克華臉書〈現在的女生好像很嚮往當妓女?〉一文,抱怨「高中女生在補習班教室裡,當著同學老師面前,衣衫盡褪大腿開開翹高,大跳艷舞,試問這究竟是在『誘姦』誰?」以及大學校園女生練舞,「舞蹈動作,竟有時候看起來和牛肉場的等級相去不遠」,他據此嚴正批評「現在的女生愈來愈沒有一個女生的樣子」。發此語竟被旁人視為男性沙豬,他委屈不平,上網伸冤,更引眾怒。
憤怒是必須的。要先指出錯誤,正義滿足了,人們才可能對此產生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大家眼中很普通的女生,在陳克華看來會好像很嚮往當妓女?
二宮敦人《最後的秘境─東京藝大:天才們的渾沌日常》這本書,報導了經常出沒藝大校園的胸罩女超人:臉戴胸罩當面具,嘴唇和指甲塗成艷紅色,上半身赤裸,只有乳頭貼了紅色愛心胸貼,下半身穿著黑色緊身褲,外搭粉紅內褲,招搖過市。圖片來源:金石堂
現在的女生,可以多沒有女生的樣子?如果陳克華在校園遇到的是胸罩女超人,那會怎樣?二宮敦人《最後的秘境─東京藝大:天才們的渾沌日常》這本書,報導了經常出沒藝大校園的胸罩女超人:臉戴胸罩當面具,嘴唇和指甲塗成艷紅色,上半身赤裸,只有乳頭貼了紅色愛心胸貼,下半身穿著黑色緊身褲,外搭粉紅內褲,招搖過市。有時下課會看到她站在草坪上,跟群眾揮手,或是跳個舞。大家興奮尖叫,找她合照,視為偶像,誇讚:「好漂亮。」「好帥氣。」「身材超好的!」
本尊是繪畫系油畫科三年級的立花清美,是位從頭到腳精心妝扮的美人。她身為作者兼coser,扮成自己高中畢業作品的美式英雄漫畫「胸罩女超人」女主角,仿效《死侍》出入二次元漫畫和三次元現實之間,穿梭在現實的藝大校園。讀者乍看會以為,這造型是向異色暴力大師永井豪漫畫《穴光假面》的面具全裸女超人致敬,其實脈絡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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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花說:「我小時候常常被人說長得很醜,這讓我覺得醜八怪會讓人不舒服,是在對別人做不好的事。所以我決定要變漂亮,要成為在意他人眼光、不讓他人感到不快、給予他人無償愛情的人。」
「原本藝術就是要製作美麗的東西嘛,做出美麗東西的人卻不美麗,我覺得這很沒說服力。」
「所以我不能掉以輕心,要認真鍛鍊身材,展露醜陋的身體可是大罪。其實女生只要認真努力都會變美的,不努力就是懶惰。」
作者問:「不會有人用下流眼光看你嗎?」立花回答:「真正美麗的人,即使裸露應該也不會有色情感。」她自認問題出在她身上,男生會用有色眼光看她,就表示她還不夠完美,要更努力變美,達到男生看她的眼光毫無邪念的境界,這樣才完美。
胸罩女超人嚴格苦修鍛鍊身材,追求純淨無慾。相對的,永井豪的穴光假面,全裸還大劈腿,格鬥絕招是從陰道發射鋪天蓋地的強光,癱瘓敵人。亦即當年畫《穴光假面》的創作情境寬鬆坦蕩,是原我慾望的自由奔放。胸罩女超人則是為了被看,為了無私服務別人,別人怎麼想原本是別人的問題,她卻把別人的問題當成自己的責任來解決,這是完美主義者超我的高尚情操,鋼鐵意志的自律、自責、自我犧牲。
為什麼像立花這樣一個完美主義者,心態拘謹保守封閉,卻裸露招搖過市,說的話跟做的事落差這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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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花自述,買的第一本書是《小王子》,讀完感動得流淚,因為這本書教了她保護自己的方法。什麼方法?她沒有說。但在別處給出了線索,她說:「我覺得和他人之間有一道隔閡,但我發現了降低隔閡的方法。」「遮蓋臉部的面具、頭紗等,把這些東西穿戴在身上,就能無所畏懼了。」
寵物貓狗因就醫緊張煩躁時,遮住貓狗的眼睛,減少資訊流入,有時可以發揮安定效果。鳥籠蓋上黑布也是一樣。而變身作為轉換的方法,從原始藝術、祭典,到當代次文化,無所不在,例如電影《法蘭克》中,情緒敏感、才華洋溢的樂團主唱法蘭克,就是台上台下隨時戴著套頭面具,隔離保護自己,免於壓力崩潰。
我想,立花在《小王子》中讀到的是,主角飛行員小時候,別人看他畫了一頂帽子,只有主角知道那是一條吞了大象的蟒蛇。正因如此,日後,小王子要飛行員畫一頭羊,但飛行員怎麼畫,小王子都立刻打槍;飛行員就賭氣畫了一口箱子,推說羊在箱子裡。小王子居然就埋單了。
立花說:「當時,我認為這本書教了我保護自己的方法,讓我覺得原來可以這樣戰鬥啊!所以我就想創作一些,能夠傳達無法用言語表現意境的作品,因此,才開始畫畫。」我讀到這,大為意外。傳統上認為《小王子》以上情節,是主角努力傳達自己的想法,卻遭受挫敗、別人拒絕理解,孤立無援。但立花卻讀到了另一個故事版本。她從中發現,若是想說卻不敢說,連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對於說出來怕得要死、要是說出來一定會死的事情,可以用「雖然說了,只有自己知道在說什麼,別人不知道」的辦法隱藏真相。
胸罩女超人想表達什麼?師生想當然耳會認為是「打破威權禁忌」,起鬨喊著好帥氣喔,內情卻不可說。我認為,裸體就是想要說出真相,面具就是阻止自己說出真相,兩股衝動勢均力敵。立花說:「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只要一覺得害怕,就會不斷自慰。為什麼害怕會跟性有連結,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一般面臨死亡威脅,極度恐懼時,身體會自動藉性刺激來安撫自己,例如有加薩走廊居民在砲彈轟炸如雨落、房屋震動欲塌的時候,直覺在床上拼命自慰,這是求生本能,無庸置疑。但立花不自覺地,把焦點從故事中帶開了,轉而聚焦於「為什麼會自慰」;但「為什麼會害怕」?她不存在疑問,理所當然,跟外人剛好相反。
每個小孩都有害怕的事。但是,怕到以為自己真的瀕臨死亡的這種程度,卻不多見。在立花「我覺得和他人之間有一道隔閡」、自我要求「在意他人眼光、不讓他人感到不快、給予他人無償愛情」、「男生用下流眼光看我,是因為我不夠完美,只要我靠自己努力就會變完美,就能改變男生的眼光」、「做自己就是在對別人做不好的事,是犯罪」等敘述當中,處處帶著受虐者被父母情緒勒索的痕跡。因為施虐者會把一切問題歸諸受虐者的笨、醜、懶惰、生錯性別所製造,讓受虐者相信自己有原罪,只要努力付出,就能贖罪,解決一切問題。而問題當然解決不了,但受虐者相信,那都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其實,這些問題根本不該受虐者負責。施虐者這套邏輯,只是用來讓受虐者忽略自己的受苦,合理化徒勞無功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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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花漫畫「胸罩女超人」的故事,是兩個高中女生好友,被邪惡組織「內衣軍團」綁架,清美(和作者同名)被改造成假面英雄,好友則失敗死亡。於是清美變身後逃出監獄,向內衣軍團戰鬥。她最大的敵人,丁字褲女超人,雖然平胸,卻翹臀迷人。激戰時清美才發現,原來丁字褲女超人就是好友,沒死卻變成了敵人。
現實中,立花自承從幼稚園就喜歡女孩子,想觸摸性器,相信自己終究會長出小雞雞變男生,直到小學四年級才承認自己不會長出小雞雞了。至今極度迷戀美女。只要路上看到女孩的翹臀,就著迷得忍不住想伸手摸。
於是我想,漫畫中那個恐怖組織,在現實中,是否也對青少年期的立花吼著「女生要有一個女生的樣子」,從小設法把她暴力改造成「一個女生的樣子」,深信她如果不是女生的樣子,就是丟臉、該死、沒資格活在世上呢?她逃離了那個組織,也許到今天還在逃,還在戰鬥著。那戰鬥遠比外表令人難解。從小缺乏親情的孩子,想擁抱父母的親密需求得不到滿足,結果往往把那飢渴誤當成性慾,很早就開始敏感尋求性的滿足。
《小王子》作者聖修伯里強烈戀母,身亡留下的最後書信,只對母親一人表達深摯和全部的愛。令人想到,《小王子》裡,主角完成了生平第一張畫。「我把我的傑作拿給大人看,問他們我的畫是不是很可怕。他們回答我說:一頂帽子怎麼會很可怕?我畫的並不是一頂帽子。它表示一隻蟒蛇正在消化一隻象。為了使大人暸解我的意思,我就把蟒蛇的內部也畫出來。大人們經常需要很多的解釋。那些大人們勸我放下那些看得見內部或看不見內部的蟒蛇的畫,而把興趣轉到地理、歷史、算術和文法上面。」也就是,不可以整天畫圖不務正業,一個男生該有男生的樣子。
這些大人,在現實中的藍本,顯然不是普通的家中訪客,而是聖修伯里童年世界中非常重要的人。聖修伯里拼盡全力,內化了權威「不是蛇、而是帽子」的信念,付出的代價是終生恐懼親密關係,即使結婚後仍一輩子不斷換女人,沒有任何對象能讓他停止逃離舊愛另尋新歡的腳步。也許只有立花才真正掌握到《小王子》童話背後的殘酷血淚:有毒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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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陳克華在校園遇到的是胸罩女超人,也許會非常討厭對方。因為兩人骨子裡是姊妹,潛意識從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最討厭自己的內在部分。
經常告訴女兒她很醜,到底能造成多大傷害?有可能,即使立花已經逃出家門,努力表達自我;受虐的信念「展露醜陋的身體可是大罪」、「不努力就是懶惰」仍根深柢固,繼續自虐。假如她無可避免用同樣的眼光譴責身邊的胖妹,也就形成了施虐。受虐和施虐,總無法分離。
陳克華詩作擅寫情色,2001年《自由時報.副刊》全版刊出他的裸照,陳克華的姿態宛如另一個胸罩女超人:
一邊在專欄〈中年女人煉獄〉中,展現「逃出家門」的意志,憤怒地向權威父母決裂:「說她們是女人已有些勉強,彷彿上帝在讓她們完成繁衍的任務後,立刻收回所有吸引雄性的特質……如今她們頭髮乾燥,聲音粗嘎,皮鬆肉弛,目光混濁,難怪有『男形老婦』這樣的形容。彷彿隨著小孩長大離家,『女人』也跟著離開身體,如今她們更像中性人、變性人、陰陽人、男人。困在家庭巢穴多年,和外界接觸有限,知識和心靈上的發展停滯,使中年後她們的下腹和頭腦同時進入空巢期。」
一邊權威父母上身,嫉妒譴責身邊的女孩子「展露性感的身體可是大罪」、「發出性高潮般的笑聲可是大罪」,憤恨異男為何寧願插這些庸脂俗粉也不插我。
這兩極,不是諷刺,是走不出的慘痛宿命。
他並不只是一個無權戀愛的同志。更重要的,還是一個無權戀愛的人,跟無數甚至結婚生子的異性戀一樣,從未獲准拿出真心、信賴對方。因為父母從未允許他們擁有他們自己的感覺、照他們自己的樣子過活,
希臘電影《狗牙》,描述父母把兒女隔離家中,禁止接觸除父母之外的任何人。父母施暴打罵兒女,卻告訴兒女外面很恐怖很危險,千萬不能出去;等到他們成年後,就可以出去。而成年被父母定義為犬齒自然脫落的那一天。一般人都知道,犬齒不會自動脫落,但從小被洗腦的兒女卻深信不疑。等到女兒逃出家門,終於安全,乍看沒事了鬆一口氣。令觀眾意想不到的是,女兒用啞鈴砸掉了自己的犬齒。鮮血淋漓,即使逃離了威脅,恐懼卻深入骨髓。她說不出為什麼,說不出怕什麼,但是她很清楚「知道」,如果放任現況繼續,會發生不好的事。因為焦慮到快爆炸了,所以她得立刻動手阻止,生死之際已沒有餘裕考慮什麼代價,唯有砸掉犬齒才能保住性命。犬齒就象徵著我們每個人最重要的自我意志。
立花拼命鍛鍊身材,就是砸掉自己的犬齒。
為什麼外面的女生會看起來好像很嚮往當妓女?這觀察指出了觀察者受困其中的權力運作黑箱。如果有人告訴陳克華,女人穿熱褲、跳熱舞,就無異妓女;那他們就是把外面安全的世界說得很恐怖,把普通人的正常權利說得很危險。如果父母會罵兒子嚮往當妓女,那就是隱瞞他們實際上把兒子關起來當修女的非人待遇。
而辱罵自己渴望成為的、看似擁有戀愛自由的新一代「好像很嚮往當妓女」,就是砸掉自己的犬齒。
陳克華和胸罩女超人的秘密煎熬,統派外省族群邊緣化的難言委屈,台灣既作為新生的共同體,這些困境都需要我們合力打破,若有能力就互相承擔。顧念台灣還有千千萬萬個陳克華在受苦,唯有從家庭和個人實現轉型正義,人們才不必再砸掉自己的犬齒。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