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本.哈爾敦(Abdel Rahman Ibn-Khaldun)雕像。他是十四世紀突尼西亞思想家,也是中世紀最偉大的社會學家。圖片來源:何明修攝影
2011年曾經是全球抗爭風潮高漲的時刻,從年初的阿拉伯之春、夏天南歐各國的佔領運動,到入秋之後的席捲全球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到處都可以看到憤怒的年輕人走上街頭,他們沒有政黨、工會或其他大規模組織的支持,只憑著創新的抗爭口號以及無遠弗屆的社交媒體,就能撼動政權。在當時,仍在世的歷史學家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就提到,阿拉伯之春看起來就是歐洲1848年的翻版,只不過中產階級取代了勞工階級,成為革命的主力部隊。
從當今的國際局勢來看,2011年的抗爭已經成為了凋零的昨日黃花。埃及在經歷了短暫的民主選舉,重新回到獨裁的軍人政府,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將軍總統。敘利亞與葉門深陷內戰,生靈塗炭,而沒有格達費的利比亞仍是呈現分崩的割據狀態。在歐洲,由於難民危機,反移民的右翼民粹勢力抬頭,在荷蘭、法國、德國、義大利獲得選舉席次的增長,英國人則是以公投決定脫離歐盟。川普的當選,更是意味著美國政治到頭來是被華爾街的大亨佔領,而不是代表「99%」的人民。
北非小國突尼西亞其實是2011年革命風潮的原爆點。因為一位水果小販的自焚事件,引發全國抗議,迫使在位超過23年的本.阿里(Ben Ali)總統在1月14日流亡海外。埃及人因此在1月25日發起抗爭,兩週後現代法老王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被迫下台,如此一來,才點燃了世界各地的抗議怒火。
茉莉花是突尼西亞的國花,因此那場推翻本.阿里、穆巴拉克、格達費的風潮也往往被稱為「茉莉花革命」。相對於其他北非與中東的鄰邦,突尼西亞人用了最少的代價,趕走終身獨裁者。他們的革命結束了,其他各國的人民才接力奮起。在之後,突尼西亞舉行了多次公平的選舉,也在2014年頒佈了新憲法。這部憲法是阿拉伯世界裡最進步的,認定伊斯蘭是國教,但是尊重公民的宗教自由,同時也保障了思想與言論自由,並且強調性別平等,反對歧視。促成民主轉型的四方對話論壇(National Dialogue Quartet),其中包括工會、資方、人權團體與律師之參與,更在2015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殊榮。在阿拉伯之春已經成為遙遠記憶的當下,和平而多元的突尼西亞等於是北非的民主燈塔,照亮了鄰近受苦的人民。
突尼西亞的政治奇蹟是許多因素所促成的。從地理上來看,突國與義大利的西西里島一衣帶水,向來是歐洲往返北非交通要帶,形塑出較寬容與世俗化的國民輿情,特別吸引四海為家的知識分子之到來。法農(Franz Fanon)的思想與行動是與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息息相關,但突尼斯也是他活動的重要據點。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知識的考古學》也在此所撰寫,據說他的靈感是來自於考察古代迦太基文明的遺址。此外,突尼西亞的伊斯蘭政黨也是那個區域裡面最溫和的,願意接納現代社會的法治架構,避免全面推動宗教律法。從2015年以降,突尼西亞發生了數起造成重大傷亡的恐怖攻擊事件,但是政府有效地清除了這些威脅,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其境內並沒有原生的極端暴力組織,而受到鄰近國家之影響。
然而,在革命七年過後,突國人對於自己的民主成就普遍無感。舊政權的官員與政商結構被保留下來,沒有轉型正義的推動。茉莉花運動沒有形成新的政治領袖,革命後的政權即是由於過去被迫害的伊斯蘭政黨與前朝官員輪流掌政。現任總統埃塞比(Essebsi)是外交官員出身,一輩子都是待在政府體制,他成功地籌組一個代表世俗路線的勢力,在選舉中擊敗伊斯蘭政黨。埃塞比的執政聯盟容納了許多舊政權的人物,可以想見他們不願意積極清理過往的不義。
一般民眾的不滿更多是來自於經濟層面。西方金融機構願意借貸給轉型中的突尼西亞,但是也設定了嚴苛條件,公部門支出要消減,減少物價的管制與補貼,如此帶給基層人民生活的困頓。革命後的突幣貶值了40%,這意味著依賴進口的突國物價上漲,連中產階級都感到吃不消。據調查,有超過四分之一的突尼西亞人想要移民海外,因為他們看不到自己的前景。光是在義大利,就有近萬名的來自突尼西亞的非法移民。
在獨立之後,突尼西亞只出現過兩位總統,第一位是建國國父布赫吉巴(Habib Bourguiba),他在位長達31年,一直到被本.阿里政變推翻為止。可以想像,令人失望的民主化很容易就帶來種種的「威權懷舊論」。有些人士公然宣揚,突尼西亞就如其他阿拉伯國家一樣,需要嚴父般的政治強人,這樣才能促成經濟發展,並且遏制恐怖主義的攻擊。在本.阿里統治下,突尼西亞人不敢公開談政治,也沒有人敢質問為何本.阿里與他的家族累積了巨大的財富;在強人之後,大家都在談政治,只不過都是罵政府、罵現狀,一些比本.阿里罪行更輕微、更瑣碎的錯誤與失策如今看都來更令人難忍受。這樣的政治自由真的是突尼西亞人內心所冀望的嗎?民主真的能當飯吃嗎?
在通往阿拉伯民主的道路上,突尼西亞踽踽獨行,獨自承受到各種內外的挑戰。如果突尼西亞人能成功地結合政治自由、社會穩定與經濟富裕,他們將會是北非與中東的典範。如果說2011年是阿拉伯世界的1848年,那麼歐洲十九世紀歷史所帶來的啟示,即是跨國革命浪潮總是很快退潮,革命後的反動、復辟、白色恐怖通常是常態。獨裁者是比想像中更為脆弱,但是民主也是比想像中更難建立。
突尼斯市中的布赫吉巴紀念碑。他領導突尼西亞和平建國 ,但獨裁統治31年,直到被本.阿里政變推翻。圖片來源:何明修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