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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

點陽春麵不要麵:繭居者的失憶症

前些日子,「點陽春麵不要麵」占據新聞版面好些天,熱議不倦。


原po執著加湯,還沒點麵就要老闆加湯;點湯加湯被拒,就要求點麵加湯;要先問到點什麼可以加湯才要點。似乎原po交代的動機「尋找好吃的餛飩」是煙幕彈,加湯才是正題。


問「可不可以加湯」問了三次,像大人教功課,誘導小孩說出大人預設的答案。小孩不懂,大人就煩躁想開罵、巴頭,但總之小孩把選擇題答案一二三輪流說、或原po把麵攤菜單來回多猜幾次,肯定就能矇對。


像小孩在盧大人:想要坐投幣飛機,媽媽答應我乖乖不吵就可以去。媽媽說今天不能去,那明天可不可以。媽媽說明天要去醫院陪阿公不能去,那阿公好了以後可不可以去。


原po想要的東西,沒法說,只能用加湯來表示。或許昔日聽到麵攤老闆說出「湯不夠可以加湯喔」,那個意外的瞬間,成為光輝燦爛的重大事件,改變了當事人對世界的感受。無法重現,讓人只好永恆尋覓,誘使眼前初遇的麵攤老闆娘說出那句足以令世界改觀的魔法台詞。只不過是一句話,眼看就要成真,它卻往往夭折,變調,令人難以消受。


圖片來源:Pixabay



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它總在變換各種面貌,對人糾纏不休。


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與披頭同行〉,寫主角和一對兄妹的今昔變故。「我」高二女友是富商千金,住海邊別墅。有天他去接女友卻撲空,家裡沒人,只有女友的哥哥應門,不知家人去哪。過度熱心招呼他,做早餐要他吃,要他朗誦他在讀的小說片段。


哥哥問「我」要不要吃早餐,又要「我」朗讀手上的小說,各問了四次。讀者逐漸熟悉了,那彷彿小孩反覆懇求、糾纏大人的口吻。



舊日有些雜貨店,老闆會賒帳、會幫顧客暫顧小孩好讓媽媽分身去買菜,會騎單車送柴米油鹽酒到熟客家。假設舊日孩童站在雜貨店內,仰看媽媽吩咐店裡的人送貨到府,老闆竟沒暴怒掀桌,而如約揮汗騎車送來時,孩童可能一時驚嚇,覺得像魔法,老闆竟然比爸爸還可靠。孩童長大了,身邊雜貨店變超商、又變大賣場。今天在大賣場結完帳,他吩咐收銀員把貨送到他家,收銀員愣一下,建議叫foodpanda或uberEat時,他會錯亂,因為跟夢想的不一樣而恐慌,長久的夢想失效了。


〈與披頭同行〉開頭,「我」感嘆上了年紀,自己老了沒什麼好哀傷;但看到同年代年輕美麗的女孩也到抱孫的年紀,就覺得不可思議,有點哀傷。因為讀高中初秋開學時,他在學校昏暗走廊上,和抱著《與披頭同行》唱片的美少女錯身而過,只見過她這麼一次、一見鍾情。


幾十年裡,「每次邂逅新的女子,我總感覺自己在無意識中期盼,當時的情愫--那個一九六四年的秋天我在學校昏暗的走廊偶遇的光輝瞬間--能夠在心中重現。」


「當我在現實世界無法順利抓住那種感覺時,我會在心中悄悄重溫過去那種感覺的記憶。於是記憶有時成了於我而言最珍貴的感情資產之一,也成了活下去的心靈寄託。」


而隨著如今女孩們都當了祖母,遇見她的那種感受,想必再也無法重逢了。他說:

「為了昔日的少女紅顏老去而哀傷,大多是因為不得不再次體認我少年時懷抱的夢想已經失效。夢想的死亡,就某種意味而言,或許比現實中的生命迎來死亡更可悲。有時甚至感到那似乎非常不公平。」



夢想為何失效?「我」年少時在家整天聽收音機播披頭四,一邊假裝做功課。總以為《與披頭同行》暴紅是因為它多美妙;三十五歲後聽才驚訝它平凡,暴紅是因為大眾渴求披頭四的音樂,專輯封面上半明半暗的照片太出色。不只是音樂,是照片。


他過去總以為邂逅震撼是因為少女,這才明白也因為少女抱著唱片,封面照片太出色。不只是少女,是照片。


「那種情景,在一瞬間鮮明烙印在我心靈的相紙上。被烙印的,是某一時代某一場所的某一瞬間,只有那裡才有的精神光景。」如果大眾沒那麼饑渴,那麼唱片也不會聽起來那麼棒。如果他不用假裝做功課,就不需要音樂來阻擋家人侵犯了。披頭四和美少女都是出口。不只是照片,是照片中的昏暗,使他共鳴。往後邂逅不再震撼,原來是因為他人生沒那麼苦了。



陽春麵抱怨文的讀者,可能也會想,原po指責麵攤超難吃,未必是報復,或許反應了原po夢想變災難的苦味。


在女友的哥哥要求下,主角朗讀芥川龍之介〈齒輪〉結尾:「我已無力繼續再寫下去。活在這種心情中是難以言喻的痛苦。有沒有人願意趁我睡著時悄悄勒死我?」寫完那個,芥川就自殺了。


哥哥聽完,自述好幾次喪失記憶。例如晚上七點回過神,想不起三點以後在哪做了什麼。國三看了精神科,無效。當時他很氣父親,怕記憶斷線時,拿大鐵鎚狠狠敲了父親的腦袋,要坐牢。他上高中後,怕失憶時敲死同學,所以不上學。沒上大學,也不敢出門。


所以全家跑出去也不用向哥哥交代去向,當他不存在;妹妹對主角也絕口不提家裡藏了個潦倒發胖的繭居哥哥。「我」三十五歲和這哥哥重逢,得知後來病就自己好了,升學繼承父業順遂至今。妹妹婚姻幸福又疼兒女,健康良好,沒有心情低落的跡象,卻用了半年存安眠藥,二十六歲自殺。


主角「我」只記得,高二交往時她曾告訴他,她嫉妒心很強,有時會很累。當時他根本無從想像那是什麼意思。


作為陽春麵新聞的讀者,我也同樣無從理解,加湯是什麼意思。


只能想像,裡面有個不為人知的地獄。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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