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星鄭家純控訴男歌手翁立友性騷擾,主持人曾國城評論:「像我們會跟女藝人說妳身材這麼好,是不是喝很多青木瓜四物飲,這互動很正常嘛,如果妳不會聊天,就不要出來賺錢。」
圖片來源:華視新聞頻道Youtube
反應說明了其實霸凌就是臺灣電視節目的主流搞笑路線,性霸凌只是冰山一角:
●吳宗憲主持〈小明星大跟班〉,請來三位年輕女性,要來賓猜誰的奶是假奶。他命三人輪流報上圍尺碼「我是E罩杯」、「我是F罩杯」供來賓審視評估,喜孜孜宣布廣告後為您揭曉答案。
這是酒店嫖客和公關小姐的性遊戲。搬到公共電波,上演用眼睛摸奶,令人驚覺性霸凌早已制度化。導致製作單位、主持人和來賓看到霸凌也認不出來,以為很正常,把辱人為樂當笑哽。
●曾國城主持公視益智競賽節目〈一字千金〉訪談參賽者,一位小學生介紹自己是班上的刷牙長,提醒同學刷牙。曾國城聞言故作驚訝,問:「刷牙竟然還有刷牙長?那有沒有洗腳長?」小學生當場愣住。
中產階級文化重視兒女定期牙科檢查防護,而底層家庭兒童往往一口爛牙,大人更負擔不起植牙每顆八到十萬。所以宣導兒童餐後刷牙、預防蛀牙,是解決公衛問題的重要手段。日本漫畫《開始喜歡我自己》描述小學發刷牙日曆給學生,有時是一張畫了滿天小星星的空白著色畫,刷一次牙就用色筆填滿一格星星,要父母陪孩子每天刷牙紀錄,用成就感來養成好習慣,教育至少已有二十年歷史,但對曾國城仍是匪夷所思的異端。像舊日連續劇中賭鬼老爸看到孩子讀書會一腳踹飛,罵「讀啥冊、無路用,害拎北輸輸去」,面對陌生事物,他高姿態防衛。面對比他弱勢的小學生,他斷然否定,嫌設刷牙長小題大作很蠢。
曾國城粗暴嘲諷他不懂的事,小學生聽不出惡意,摸不清這句話是認真問洗腳長、還是笑他白癡。但是,戒嚴時代老人、大人視「衝滴囝仔」為正當權利,所以被從小欺負到大的觀眾很清楚,大人問洗腳長,如果小學生認真答「沒有」,大人會聯合觀眾暗笑他蠢,別人在笑他,他都聽不懂。如果小學生抗議大人不該笑他,大人會笑他小氣鬼,連個小玩笑都開不起。被害者不管怎麼回都輸,因為權力不在他這邊。面對大人藏在「罵人不帶髒字」、「假裝天真無邪」背後的暴力,其實小學生該做的,就是瞄準曾國城大腿咬下去,可是體制不容許他正當防衛。小學生在思考層面雖被社交陷阱一時混淆,身體會記住權威人士的殘酷玩弄。
小學生是照妖鏡。新人、女性上綜藝節目,被老男主持人言語霸凌,觀眾數十年來習以為常。也許當曾國城對兒童照樣下手時,觀眾才會開始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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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純控訴性騷擾,曾國城說「不會聊天就不要出來賺錢」,邏輯跟衝滴囝仔如出一轍:對待地位比他弱勢的人,不需要尊重對方感受。對他來說,跟女藝人聊她的奶很大,是他的正當權利。誰反對他,要剝奪他的權利,就是無理取鬧,閉嘴給我滾。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什麼是霸凌,什麼不是霸凌,中間必須畫一條清楚的界線,」日本精神科醫生中井久夫長期診療班級霸凌受害者,他的醫療散文《容身的地方》解釋:「開玩笑、嘲笑、捉弄、遊戲等全都不是霸凌。界定是不是霸凌最簡單的基準,在於是否具備相互性。以捉迷藏為例,用猜拳或其他規則規定誰當鬼,這是一般的捉迷藏。如果是一開始就規定誰當鬼,那就是霸凌。」
猜謎節目有沒有叫女來賓關心吳宗憲的攝護腺,比賽猜他是否腎虧又頻尿,並覺得曝光他這些隱私很好笑?沒有。那麼吳宗憲叫來賓猜假奶,就不是節目笑果,而是霸凌。
曾國城開聊時,女藝人們是否都會反問「那城哥今天錄影脾氣很火爆,是不是昨晚又不舉了。早就跟你說了,肉毒桿菌不能只打臉,老二也要打一打。沒打出去混真的見不得人,你看你對不起列祖列宗堯舜禹湯,對不起中華民國。蛤幹嘛你生氣了?那你不會聊天,不要來演藝圈賺錢」?不會。那麼曾國城關心女藝人奶大,就不是聊天,而是霸凌。
這就是霸凌。霸凌就是要你知道,他才是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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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凌有個免死金牌,叫做節目笑果。這些主持大老認為不霸凌別人就不好笑,就沒人要看。英美《小小廚神》版權賣遍全球,主持人需要嫌參賽青少年的專業很蠢嗎?有哪個百萬網紅諧星以霸凌為賣點?那麼霸凌為何變成臺灣電視節目主流?
因為無腦。
想有約翰.奧利佛(John Oliver)那樣的電視諧星提出文化觀察、政治評論,電視臺必須容許有腦有膽色的人加入。而臺灣的權貴體制不容許這些好戰份子進來挑戰它。
傳聞前總統川普看晨間節目治國,約翰.奧利佛就說要拍電視廣告,讓川普看電視學點有用的事:「殺恐怖分子的家人,像是展現實力。但根據日內瓦公約,那是戰爭罪好嗎。」二○一八年,奧利佛因為拍一帶一路片諷刺習近平,而在中國變成敏感詞被封殺。奧利佛虧誰都沒在客氣,臺灣電視台的工作就是確保這種人遠離鏡頭和麥克風,為在台內安享晚年,把膽量留在大門外。
臺灣的主持大老,社會化到什麼程度?就與時俱進,直到三、四十年前為止。
吳宗憲說,憂鬱症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不知足。還說:我是真心的關愛,自認是台灣最後一顆良心,希望大家不要曲解。
張菲說,孫安佐闖禍,是因為網路、媒體、電影等危險資訊,社會、政府需要負很大的教育責任。全世界小孩都玩槍,不只是父母的問題。
聽著就跟一般韓粉父母差不多。大老年收破億,在攝影棚小圈子裡當皇帝,就像渡渡鳥住在模里西斯島上沒有天敵,不用費勁了解別人在想什麼、幹什麼。與其說需要性平教育,不如說需要重新認識自己異常龐大的權力,怎樣扭曲了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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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諧星路易(Lewis C. K.)的一句話,說得最為透徹。
二○一七年,路易編導演的電影上映前幾天,《紐約時報》報導,五名女性指控路易逼她們看他自慰,其中四位具名。電影取消首映,該片演員也聲明不參與宣傳。第二天他演出的節目停播,路易證實指控:「當時我以為我問過她們就行,但後來我學到,當你權力超越她們時,問不是在問,是羞辱她們。我的權力就是她們仰慕我。我不負責任濫用了權力。」、「這些仰慕者因我而自我感覺不好,甚至防備起男人。因為我形象好,害她們不敢說,就算說了別人也不信。」、「我幾乎無法想像我傷害她們多深。」
「我沒想到,是因為我的地位,讓我不用想也沒關係。」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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