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趙君朔

以不變應萬變的馬英九與國民黨


圖片來源:馬英九臉書



國民黨的副秘書長日前剛在一場座談會中表示該黨始終「親美反共」,但是只要稍微留意近來該黨的政治人物或是屬於泛藍陣營的學者發表的言論便可看出,他們在分析台灣面對的國際形勢時,往往強調美國不可信,會出賣盟友。


去年在一場以賣台為主題辯論會的觀眾提問時間,一樣有國民黨青年團的成員反問主講人,美國在台灣結交政治人物的動作和中共想滲透、收買台灣不是也該等量齊觀?更別忘記從去年年底到一月初在國民黨總統大選的各種造勢場合,不管是台上的發言和台下的群眾,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和當時正受中共荼毒、世界矚目的香港連的上一點關係(倒是在民進黨候選人蔡英文的造勢會場,飛揚的「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旗幟可以說是標準配備了)。


另外宣稱要代表國民黨在華府經營政治人脈、研討台美關係重要議題的「台美關係研究中心」,到現在除了一個空洞的網頁之外什麼成果幾乎都沒有(2004─2008藍營雖然在野,但還是派了一位代表袁健生常駐華府)。還有一位國民黨的前內閣閣員,竟然在美國40年來多層級最高的部長訪台時,發表英文頗為生澀的公開信直指美國總統是瘋子,還要Azar 部長就地辭職抗議。


在如此的脈絡下,馬前總統會對中共解放軍攻台的「首戰即終戰」構想照單全收,並無視於美軍在台灣周邊的動作頻頻,反而大剌剌的斷言美軍不可能來,因此唯有避戰才是唯一出路實在不足為奇。


事實上,國民黨雖然表面上還抱著親美兩個字不放,但各種言行卻比較接近「信共疑美」是其來有自的。在接下來仔細探討深論所以如此的層層原因之前,再舉一個大部分人已經忘掉的小爭議事件,也很能看出國民黨會有這種心態實非一日之寒。


在2009年馬政府的第一個任期,經濟部為了向社會宣傳和對岸簽訂《海峽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的優點,也就是俗稱的英文縮寫ECFA時,推出了兩個非常離譜的ECFA漫畫代言人─「一哥」和「發嫂」,其中反對ECFA「一哥」被設定為「45歲,台南人,五專畢業,操台灣口音,傳統產業業務員,平時得過且過,只會說大話,也不知自我提升,沒有危機意識」。


相形之下,支持ECFA的發嫂則是「新竹客家人,精通國、台、英、日語,目前在MBA進修,具有求知精神與理財觀念,兼具知性與感性,個性客觀理性,也積極蒐集ECFA資訊」。這種故意安排出來的強烈對比就是想凸顯一個馬政府相信的事實:和對岸經濟更深的整合才是台灣的未來所在,也是有判斷力良好的高知識公民會做的選擇。


雖說發嫂被設定為有國際競爭力(通英、日文,在讀MBA),但有眼光的人就該支持ECFA,因為中共市場才是接下來世界經濟與未來的亮點。雖說這種看法在當時的確也有其道理在,但其實2009已經是中共高速發展期的尾聲了,隨著中共模式的各種問題和習近平政權的蠻橫逐漸顯現,馬政府卻渾然不覺,始終一心把執政主要成果押在和對岸深化合作上,終於在2014年遭到太陽花運動的反噬,但依然沒有痛定思痛執政路線是否有調整的必要,反而興高采烈的去參加招安性質濃厚的「馬習會」,還以為自己留下不可磨滅的歷史定位。


這也就是為什麼這場看似空前,卻談不上任何具體成果的會面到今天根本沒什麼人還記得,更沒有人去討論。為什麼馬前總統和其他藍營人士會如此固守這種「信共疑美」的意識形態,在客觀形勢已經發生劇烈變時,這套理念越顯可笑時,只能變本加厲用更扭曲的角度去解釋現實,或是乾脆自我放棄,走某前署長的咆哮路線呢?


問題的根源一樣要回到冷戰年兩蔣為了偏安台灣所做的政治安排有關。他們首先將統治台灣的合法性架構在代表全中國之上,後來又因為韓戰爆發後幸運的被納入冷戰中的反共防線而確保了政權的長治久安。這個硬套在台灣的「小中國」架構讓他們得以依靠一小群外省權貴遂行統治,只需要保持有限度的政治開放(具體的作法是培養、籠絡能勝選的地方派系來換取政治忠誠,避免遭到挑戰)而想在這個小小的黨國統治集團往上爬的人通常會想辦法赴美取得一個漂亮的學位當敲門磚。


對這個外省統治集團壟斷權力不滿的本省平民或菁英一樣也是多靠赴美來發展個人生涯。因此形成了一個弔詭的現象:台灣在冷戰期間和對岸是徹底斷絕了往來,但在情感上還是維持很深的連結(雖然對此逐漸有來自民間社會的反彈)。同時在美國建構的國際秩序下維持和美國各方面密切的往來並逐步取得經濟上的成功。


這套略帶緊張但是大體運作良好的政經體制後來卻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終結者:剛過世的前總統李登輝。他以相當高明的政治技巧,先讓自己帶著還有龐大資源的國民黨在民主化過程中保住了政權,再於有點意外下把權力交給了和他因為意識形態相近而關係始終曖昧的反對黨。馬英九在這波權力重整中,成功的以先技術官僚的形象在傳統的外省權貴與李登輝的新權力中心中維持了平衡,然後開始學習參選所需要的政治技巧累積更大的政治資本,也的確成為國民黨的新接班人,但因為成長環境等因素在意識形態上他始終不是李登輝路線的追隨者而是兩蔣的傳人。


這個問題在進入2000年代初期時還不明顯,甚至在陳水扁因為執政失敗而轉向激情的台灣民族主義路線以自保時,還成了馬英九的優點,讓他得以在帶領國民黨贏回政權後能全力尋求和對岸和解。另一個很少被注意到的情況是,馬也是橫跨台灣政治史上威權與民主時期的人物:他前半生是靠優異的個人條件以技術官僚的身分在國民黨內的外省權貴集團中往上爬,之後其實是在民主化的選舉戰場中代表這個集團(並在尋求國民黨本土派系的支持下)和民進黨纏鬥。


但他的經歷大體上是很順遂,甚至可以說是幸運的,他參選台北市長時還是得到了當時和國民黨還必須互相利用的李登輝支持,這是他能拉下民望甚高的陳水扁的關鍵之一。之後在陳水扁執政成績相當不理想的情況下輕鬆勝選,可以說在他當上總統前,並沒有遭遇到任何重大的挑戰,只要維持他從小開始耳濡目染的各種想法和政治價值,配上一點身為民選政治人物需要的社交技巧便擔起了領航台灣的大任。


偏偏這時候台灣面對的國際形勢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李登輝/陳水扁各自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未能擋住中共經濟飛速成長時的龐大磁吸效應,但到了2009年,已經是中共加入世貿後另一波經濟高潮的尾聲也是金融危機後的重整期。此外從1990初期到2008年的中共,與其說是世界工廠,倒不如說是世界組裝工廠,雖然的確有亮麗的成長,但成長的內涵不夠紮實,因此在國內營運成本也逐步升高的情況下,已經過了高峰而改靠狂發貨幣溢注到房地產部門為主的投資來維持高成長。


不可否認中共的內需市場在這段時間內有不小的成長,但這塊當時遠非台商的強項,這也就是為什麼馬政府一頭熱和對岸簽訂的ECFA對台灣的益處不大。在2012年馬連任時其光環已略有生鏽之際,但對扁時代兩岸關係動蕩、民生凋敝餘悸猶存的台灣還是決定再給穩定兩岸關係有功的馬英九一次機會,但馬上任後還是沒有全盤性的新視野,只是想深化和對岸的經濟整合而對台灣內部的經濟轉型瓶頸和政治認同重塑視而不見。


終於在太陽花運動忽然爆發後遭到重創,但在他領導下的國民黨始終沒有進行全面性的反省,反而把年輕世代的強烈反彈看成小確幸族群的「逢中必反」,最後就是國民黨在2016年以史上最大差距慘敗給民進黨。


2018年換成民進黨嚇出一身冷汗的「韓流」,以後見之明來看,反而是國民黨原地踏步的最佳象徵:整個黨竟然在台灣第二大都會區只能推出一個政治履歷在民主化初期就止步的過氣政治人物,而且連他的思維也是。韓在高雄意外大勝對民進黨來說是個不錯的警惕,但接下來的發展就讓人瞠目結舌:竟然整個國民黨除了少數反對聲音外,全部團結在這樣一個理念陳舊,對外界劇烈變化渾然不覺的純表演型政客身後,還以為可以很快贏回政權。


這個現在看起來令人難以理解的現象背後還是要從前面所提的台灣政治發展脈絡來理解:李登輝在2000年無法繼續貌合神離的在國民黨內順利交棒給連戰後,國民黨內就剩下一種奇怪的組合:長期被灌輸大中華思想的新一代外省權貴與技術官僚(本外省都有)和新一代繼承父母衣鉢的地方派系,而這些外省權貴與技術官僚對這段期間對岸的發展羡慕不已,並在頻繁交流中因為對岸的統戰而強化,所以對台灣的願景除了依靠對岸外提不出其他好的主張。


相形之下,民進黨雖然首次執政弄得烏煙瘴氣,但陳水扁其實是閃電崛起的黨內孤星式人物,在他執政的問題一一浮現後,民進黨陸續有來自主流的抨擊、反思聲音,雖然這個過程緩慢而痛苦,也有遭遇挫折。


而這兩大黨兩條日漸分叉的發展路徑所隱含的效應,到了2018年外在國際環境也發生鉅變時就藏也藏不住的全部攤在陽光下,抱著大中華思想不放手,以為中共採行了一些資本主義元素便成為一個只是還不夠民主的正常強大國家,因此兩岸一定可以找到和平共處模式。


對此汲汲營營的國民黨高層完全無法應對變局,即使不是刻意,卻也很諷刺的和對岸口徑相同把變局歸咎於川普自私的單邊主義,而不知即使是對川普政府的手法加以批評的許多美國知識菁英與前任官員,對於川普終於扭轉長期錯誤的對中政策也多表肯定,更對一系列美國朝野的友台政策、法案皆以很犬儒的口吻冷嘲熱諷,卻提不出更好的另類選項,而是像鸚鵡一樣的重覆九二共識與和平避戰。


總之,這種冷戰時期國民黨堅定灌輸的大中國意識形態其實到了今日才看出威力與後遺症所在,它讓一票藍營的權貴與技術官僚都是以過度寬容的有色眼鏡去看對岸的變動,而對真正塑造世界規則與走向的美國日漸生疏,不但嚴重失去了台灣的主流民意支持,連對岸都開始覺得國民黨是易於操弄、掌控的對象而不像過去尊重。


連馬英九這樣一個當了八年總統的人都對美軍從2019起就在東亞海空域動作頻頻完全視而不見,也忽視中共長年以偏狹民族主義洗腦和對國力、軍力的盲目自信使得追求和平的代價越來越高,更不知美國其實從歐巴馬時代就逐步將重心轉回亞太,並進化出現在的印太戰略要全面的圍堵野心勃勃的中共。


凡此就可以看出國民黨還籠罩一種奇特且經中共調味的大中華意識形態泡泡內,如果再不痛定思痛,傾聽少數了解主流民意且專注國際局勢的年輕改革派意見,那恐怕會像世界上許多苦撐許久的政權一樣,在這次疫情帶來的政經洗牌中變的微不足道,慢慢退出歷史舞台。




作者有個雲霄飛車式的人生,曾很輕鬆的進了不太好進的美國學校博士班,以為自己會是華文社會科學界的明日之星,又因為一個烏龍,更「輕鬆」的被踢出來,開始闖盪亞洲江湖,到處求人下單,到目前為止的心得是「我32歲以前到底活了什麼?」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