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仙樂飄飄處處聞
三月十五日,皇宮之前,從廣場的整個空地,直到卡爾一世的大型騎馬雕像上,有受騙受傷但終究同意的民眾,可憐的奧地利民眾前來歡呼喝彩。如果我們把歷史醜陋的破布條掀開,看見的是:階級對抗平等,規律對抗自由。因此,被一個低劣危險、沒有未來的國族思想引入歧路,在天空下這群先前被失敗所壓抑的廣大民眾把手臂高舉起來。那兒,從茜茜皇宮的走廊傳來一個極度怪異、混合著抒情與焦慮的嗓音,希特勒最後以一聲令人很不舒服的嘶啞叫喊結束了他的演說。他叫喊著一種很接近隨後被卓別林發明創造的德語,我們只能大約聽懂其中幾個字──「戰爭」、「猶太人」,與「世界」。現在,人山人海的民眾歡呼叫喊,元首剛剛自走廊宣布了德奧合併。人群的喝彩是如此一致強大,如此自動迸發,以致我們不禁問道在那個時代的新聞影片中,我們聽到的是否總是來自同一群人的叫喊,也就是說來自同一個聲帶。因為是這些我們所看的電影,是這些向我們介紹那個時代的紀錄影片或者宣傳影片製造了我們的內在感知;而我們的思想情感完全被這個同質均一的背景控制了。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不會知道究竟是誰在說話。這個時代的電影透過一個可怕的魔咒已經成為我們的記憶,世界大戰與其生成歷史都在這部我們無法辨別真假的偉大影片裡被帶走了。因為威瑪政權招聘了比所有劇情片更多的導演、剪接師、攝影師、錄音師與機械師,我們可以說直到蘇俄與美國加入戰爭之前,我們所有關於戰爭的影像都是約瑟夫.戈培爾的作品。歷史在我們眼前開展,就如約瑟夫.戈培爾拍的一部電影。這實在令人震驚無比,德國新聞變成了虛構的典範,德奧合併因此似乎是一個異常成功的例子。但是,歡呼吶喊聲確實是事後添加到影像上的,也就是一般所謂的「後期錄音」。很有可能今日我們所聽到的其實不是每回希特勒出現時所伴隨的荒謬可笑的歡呼喝彩。
我重看這些影片,確實,應該不會搞錯,他們請來整個奧地利的納粹軍人,他們逮捕異議分子與猶太人,這是一群經過篩選清除的民眾;但是,奧地利人確實就在那兒,他們不僅僅是電影裡的人潮。這些綁著金黃髮辮興高采烈的年輕女孩,她們確實在那兒,還有這對笑著高喊的年輕愛侶也是──啊,所有這些笑容!這些姿態!當列隊行經那些顫動飄揚的旗幟!沒有一聲槍響。多麼悲哀啊!
然而,並非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世界最佳軍隊」剛剛展示了它仍然不過是一堆金屬的裝配,一個空心的鋼板。只是,儘管準備得不夠周全,儘管裝置略有瑕疵,即使「興登堡號」飛艇在紐澤西著陸之前起火爆炸而有三十五位乘客遇難,即使大多數納粹空軍將領還不大清楚殲擊航空戰術,即使沒有任何軍事背景的希特勒還是僭越成功擔任德軍最高將領,當時的新聞紀錄影片還是給人一種完美機器的感覺。從一些構圖巧妙的影像,我們看到德國戰甲車在狂歡的人潮中前進,誰能料到這些戰甲車剛剛才經歷一次規模龐大的拋錨呢?德國軍隊似乎朝著勝利之路邁進,一種極其簡單鋪著鮮花與微笑的勝利。蘇埃托尼烏斯記載羅馬皇帝尼祿曾經如此帶領軍團到北方,就在一個不知是猶豫還是狂喜的片刻,他讓隊伍面對大海,然後下令士兵撿拾貝殼。看著法國新聞紀錄影片,我們也同樣以為德國士兵花了一整天時間到處搜集路上迎來的笑容。
有時候剛剛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似乎早已寫在幾個月前的日記上,是我們做過的噩夢。所以六個月才過,也就是德奧合併六個月之後,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九日在慕尼黑有場著名的會議,有如希特勒的野心就此停住,他們已經在廉價出售捷克斯洛伐克了。法國與英國代表團在德國受到很好的招待,大廳裡,吊燈發出噹噹聲響,水晶飾物就像風中搖晃的排鐘在凶惡的怪獸上邊演奏輕盈曼妙的音樂。達拉第與張伯倫的團隊試圖從希特特身上獲取荒謬滑稽的讓步。
我們指控歷史,聲稱歷史讓那些引起災難的主角裝模做樣,我們看不到骯髒的摺邊、發黃的桌巾、票簿的存根,還有咖啡的污漬,他們只出示事件美好的一面。不過,如果我們仔細端詳在慕尼黑簽約前拍攝的一張照片,站在希特勒與墨索里尼旁邊的法國總理達拉第與英國總理張伯倫似乎沒有什麼驕傲的神情。儘管如此,他倆還是簽了約。經過慕尼黑路上民眾以納粹式敬禮歡迎他們之後,在人潮洶湧澎湃的熱情吶喊下,他倆簽了約。照片上,戴著帽子表情稍微尷尬的達拉第向大家招呼示意,張伯倫呢,帽子拿在手上,臉上展開了笑容。如同當時新聞媒體給予的稱號,這兩位堅持不懈的和平使者在兩列納粹軍人之間登上階梯,留下這張永恆的黑白照片。
這時受了神靈啟示的評論員帶著鼻音說道,同樣受和平意願召喚的四位國家元首,達拉第、張伯倫、希特勒與墨索里尼應該拍張照片留給後世。歷史揶揄這段評論的可笑,它讓未來新聞紀錄影片的信譽掃地。彷彿在慕尼黑將有無限的希望誕生,說這句話的人沒懂得字裡行間的意思,他們說的是天堂的語言,在天堂所有的字詞都有同樣的價值。稍後不久,一小段音樂之後,愛德華.達拉第在波長一千六百四十六公尺的巴黎廣播電台講述這段歷史。他確信自己挽救了歐洲和平,這是他向聽眾說的。他其實什麼也不信。「啊!笨蛋,如果他們知道的話!」當他走下飛機面對朝他歡呼的群眾時或許如此喃喃自語。最糟的事件已經在這個巨大苦難的混亂中醞釀,一種尊重謊言的神祕氛圍占了上風。詭計勾當擊倒事實,我們國家元首的宣言宛如鐵皮屋頂,轉瞬就被春天的狂風吹走。
作者為法國當代重要作家,電影導演,編劇。一九六八年生於里昂,少年時代旅居西班牙、葡萄牙、非洲,三十歲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二○一○年以《征服者》(Conquistadors)獲得最佳潛力新人文學獎;二○一二年《剛果》(Congo)與《西方戰役》(La Bataille d’Occident)兩書榮獲法蘭茲‧赫賽勒文學獎,二○一三年再雙雙拿下瓦雷希‧拉博德文學獎;二○一五年《大地的哀傷》(Tristesse de la terre)勇奪約瑟夫-凱瑟勒文學獎;《七月十四日》(14 juillet)則榮獲二○一七年亞歷山大-維亞拉特文學獎。
維雅是位介入型的作家,寫作多以歷史為主題,他確信歷史是場表演,而文學不僅屬於創作領域,也屬於知識領域,所以他的文學創作進入歷史的結構網絡,以便讀者重新觀看審視日常,一個遠離一般抒情文學雕琢的日常。其寫作筆法表露抒情詩意,同時嘲諷批判帝國瓜分殖民地的荒謬進程,憤怒而挑釁,評論家咸認維雅是為「慣用右派文人手法評論歷史與政治的左派作家」。
《2月20日的祕密會議》是他的第九本創作,也是他榮獲龔固爾文學獎的巔峰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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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2月20日的秘密會議》
作者:艾希克•維雅(Éric Vuillard)
出版社:麥田
出版時間:201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