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人心思變的一九八○年代
1、中壢事件與黨外雜誌
一九七七年底鄉土文學論戰的戰火還沒歇熄,十一月又爆發了中壢事件。這個事件跟桃園縣長選舉有關,當時許信良屬於國民黨,本來他是國民黨裡很有希望當選桃園縣長的人,但因為他對時政有些批評,黨內有人因此認為他還是繼續選民意代表就好,沒有提名他。許信良於是脫黨參選縣長,變成國民黨的反叛分子,沒想到這一反叛,很多人反而捐錢給他、支持他參選,聲勢造得很大,反國民黨的人都跑去支持他,結果國民黨作票,引起支持者不滿,在中壢造反。這是戒嚴時期第一場大規模的街頭抗議運動,最後國民黨只好重新公正開票,許信良就當選了。
中壢事件雖然表面上是反抗選舉不公,但是為什麼以前不敢反抗,那時卻開始敢反抗了?永熾認為這是因為興起的中產階級和一般人民的力量慢慢結合,他們開始要求開放,最起碼要先開放選舉,因此這些中產階級願意去支持一些主張民主化或是非國民黨的人,把錢捐給他們,許信良就是其中之一。
中壢事件可以說是中產階級第一波對國民黨的反抗,而這個反抗成功了。在中壢事件以後,許信良順利當選,台灣人有了一些信心,開始往前衝,黨外力量漸漸匯集,很多想要搞政治的人開始站出來,包括後來美麗島事件的受刑人,很多都在這個時候變得積極活躍。
中壢事件發生前後的狀況,永熾是在林永豐醫生家裡聽到的。林永豐是知名婦產科醫師,自己開業,他很關心台灣,想了解台灣的政治狀況,於是時常邀請學術界人士或是關心政治的人,像是張國龍、徐慎恕、姚嘉文、張俊宏、鄭欽仁等,到他家裡聚餐、聊天、互通消息,持續保持互動與聯繫,永熾會和異議分子認識,其中一個管道便是林永豐醫師,另一個則是鄭欽仁。
一九七○年代中的台灣,雖然還是國民黨的一言堂,但也出現了一些黨外異議雜誌。首先是《臺灣政論》於一九七五年創刊,到了一九七九年,先後又有《八十年代》和《美麗島雜誌》。永熾也幫《八十年代》寫過文章,是康寧祥透過鄭欽仁來找他的。永熾與異議人士的往來,基本上跟鄭欽仁的牽線有關|不過一開始他並不知道鄭欽仁在留日前後,已經跟台獨民主運動人士密切互動。或許因為當時永熾看了太多日文書,他的文筆常帶有日文語法,寫出來的文章有時會遭到實際主持《八十年代》編務的司馬文武(江春男)挑剔,刊出的狀況並不是很順利。
那時黨外雜誌常常被國民黨查抄──有時查雜誌社、有時抄印刷廠、有時抓通路。即使在正常發刊的情況下,這些雜誌也幾乎無法在一般書店買到,偶爾有些期數被抄了,但還有少許逃過一劫,那些就會流出來販賣。永熾都在重慶南路和衡陽路上的幾間書報攤購買這類雜誌,因為買久了,跟老闆也熟了,他們知道永熾是會買這種雜誌的人,也不是「抓耙子」,就會在永熾到書報攤停下來翻閱時,走過來裝作沒事般,偷偷問永熾:「要不要?」永熾也會裝作沒事地小聲說:「要。」老闆就會突然消失,過一會兒又再度出現,把捲起來的雜誌悄悄塞給永熾,永熾再買本別的書或雜誌一起結帳,或是偷偷把錢塞給他。買本異議雜誌簡直像是在做壞事、搞諜報一樣,但戒嚴時代的台灣就是這樣一個沒有人權、沒有言論自由的地方。
2、美麗島事件
一九七九年前後出現了許多黨外雜誌,主要可以分成兩個系統,一個是從《台灣政論》發展下來的,像是《八十年代》,屬於康寧祥系統,它們多多少少和鄉土文學有關聯。康寧祥系統走的是比較溫和的路線,想和外省人合作,所以只要認同本土的,康寧祥都可以接受,這也是為什麼康寧祥和很多外省籍立法委員都很好,也跟齊邦媛的爸爸齊世英等這些反蔣介石的CC派、青年黨或者民社黨比較接近的原因。
另外一個就是比較中產階級的《美麗島》雜誌系統。中壢事件後,許信良、黃信介等人開始籌備《美麗島》,他們在中壢事件以後,對國民黨的批評變得非常嚴厲。一九七九年五月,黃信介申請創辦《美麗島》雜誌,那時施明德才剛出獄,找不到工作──國民黨就是這樣,先把你關起來,然後放你出去,但是讓你找不到工作──只好參加《美麗島》。
當時施明德非常激進,在《美麗島》擔任總經理,推動各種活動。在黨禁的年代,人民不被允許組黨,黨外力量缺乏聚集的著力點,美麗島雜誌社成立後,在各地成立辦公室,把這批政治人物匯集起來,加上中產階級也支援他們,《美麗島》這群人就到全台灣各地去演講,形成了一股反國民黨的力量。永熾認為《美麗島》雜誌最大的功能,就是促使台灣人自覺,形成自我認同。
《美麗島》雜誌在十二月十日世界人權日舉辦遊行,是想藉由人權日來表達人權的重要性。但國民黨這方,原本擔任國民黨組織工作會主任的李煥,因中壢事件下台,而勢力擴張的王昇採用高壓手段,想把黨外勢力給強力鎮壓下去,把「叛亂分子」通通抓起來,因此才爆發了美麗島事件。
事件發生後,《美麗島》的首腦人物很快都被抓走,而且不只是事件當天在場的人,還包括幫忙躲藏和逃亡的人,牽連非常廣大。同時,國民黨也馬上發動所有媒體與管道,口徑一致地宣傳說是「先暴後鎮」:因為民眾先暴動了,國民黨才去壓制。黨外這邊的說法則是「先鎮後暴」:先被國民黨壓制了,所以他們才反抗。
美麗島事件發生沒多久,康寧祥就找來鄭欽仁、林濁水、司馬文武和永熾等人談話,講到了事情的經過,永熾因此對美麗島事件發生的情形有一定程度的認識,不受國民黨的宣傳誤導。那時,國民黨的媒體幾乎占據所有發言管道,社會上充斥著責罵美麗島事件參與者是暴民的聲浪,就連永熾的自由派同事都跑到研究室,責罵那些人是暴民,把永熾氣得半死。
沒多久,學術界發起一連串譴責暴力的連署,永熾心中有數,當然不願意加入。他知道有很多人是不得已被逼著去連署,因為那整個學校乃至社會的氛圍,等於都在說:「如果你不連署,你就是暴民的同路人,就要付出代價!」但那又如何?你們連署是你們的事,他才不管。於是,永熾又躲開不去系辦公室,減少跟這些人衝突的可能。最後,整個台大歷史系只有兩個人沒連署,就是永熾和鄭欽仁。
就在情勢很緊張時,不知怎麼地,傳出台大歷史所學生周婉窈要去總統府抗議的風聲。系主任孫同勛認為應該壓制一下,避免惹出麻煩,由於周婉窈的導師是永熾,孫同勛就來徵詢他的意見。永熾表示採取壓制手段是非常不應當的。首先,事情還沒發生,怎麼可以根據傳聞來壓制學生?而且站在系所的立場,應該去了解學生真正想做的是什麼,以及為了什麼要這麼做,才是根本的處理方式。他的說法替當時可能遭到壓制的周婉窈,爭取到一定的緩頰作用。實際上,當時周婉窈和黨外人士的互動相當密切,包括張俊宏競選的文宣,有不少便是出自她和她同學之手。
美麗島這些人被抓了以後,按照過去的慣例,暴動都是用軍事審判來關押,國民黨不會管你是不是軍人,只要反抗,都是抓起來送去軍法審判。於是有一些人到處奔走,找律師為他們辯護,這當然是很危險的事,但還是有人願意出來幫忙,其中很多人後來也從政,像陳水扁、蘇貞昌、尤清等人。當然,國民黨也不會束手不管,他們大量製造輿論,動員學界、報界等各界人士,一起譴責美麗島的關連者,說他們是暴民,而暴力等於罪惡、等於不道德,必須被處置。除了極少數異議性雜誌以外,社會輿論的走向全在國民黨的掌控下,「暴民說」幾乎舖天蓋地襲捲了整個社會。
李永熾,1939年出生於台中市石岡區,父母皆為在地客家人。台中一中、台大歷史研究所畢業,曾赴東京大學大學院研究日本史。歸國後任教於台大歷史系四十餘年,於2005年退休。長期致力於日本歷史、文化、社會等相關研究,亦翻譯多本日文重要著作。1980年代起,積極參與台灣的社會運動暨政治改革運動。曾任台灣教授協會創會成員、建國黨發言人與決策委員、現代學術研究基金會董事、張榮發基金會國家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總統府國家人權紀念館籌備處主任、國策顧問等職務。
李衣雲,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副教授。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所畢業,日本東京大學人文社會系研究科博士。著有《變形、象徵與符號化的系譜:漫畫的文化研究》、《讀漫畫》、《台湾における「日本」イメージの変化、1945-2003:「哈日(ハーリ) 現象」の展開について》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