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間諜活動今昔
刺探澳洲安全情報組織
中國大使館在坎培拉不規則伸展的建築物,與澳洲安全情報組織那玻璃鋼鐵堡壘,就隔著波力.格瑞芬湖相望,直線距離大約兩公里。兩者之間正有一場激烈的鬥爭,將會決定澳洲的未來。2005年,安全情報組織憂心澳洲各機構遭到滲透,於是設立了反情報單位,主要任務是監視及打擊中國間諜日漸增加的活動。此舉發生在澳洲安全情報組織局長丹尼斯.理查遜去職後,理查遜為了加強反恐,實質上取消了該組織的反情報能力。
據說從那時起,安全情報組織便一直在全力趕進度(因此會說中文、又確定忠於澳洲的人便有了一種新的職涯規畫)。它相信,中國已經對澳洲發動「全場盯人」──即一場全面的攻勢。安全情報組織必須與其他相關組織一起努力,以抵抗由湖對岸的中國大使館所主導發起的顛覆活動。雖然安全情報組織不能忽視反恐功能,但其反間諜、反顛覆行動的功能對於澳洲的長久未來,可能要重要得多。
在波力.格瑞芬湖岸邊,澳洲的首要情報機構要蓋一棟新館,這對中國間諜活動來說是絕不可錯過的目標。2013年,就在大樓即將完工之時,澳洲廣播公司報導,新館的藍圖──包括樓層平面圖、電纜圖,甚至伺服器的位置──被人透過網路入侵給偷走了;這場入侵的源頭幾乎可以肯定是來自中國。安全情報組織否認藍圖遭駭,但影子內閣的司法部長喬治.布蘭迪斯告訴聯邦議會,他的情報來源向他確認了此事。新館在通訊系統重裝之前不得進駐。北京則否認這一指控,繃著臉的外交部發言人聲明,中國反對一切形式的網路攻擊。
2015年,記者普瑞姆羅斯.瑞爾丹及馬庫斯.曼海姆披露,有間公司買下了安全情報組織總部對街的一塊開發用地,其中一角距離安全情報組織80公尺。主導該公司的乃是中國富豪梁光偉,有解放軍背景,他曾在自家公司「深圳華強」做東,招待過包括前國家主席胡錦濤在內的中國領導菁英。在這家名為SHL的建設公司買下坎貝爾這塊地(稱為C5建案)前一個月,梁光偉還是該公司的一位董事。梁的妻子是坎培拉居民,目前仍是該公司三位董事之一,但是真正在坎培拉大肆投資房地產的是梁光偉的錢,他在2016及2017年又購買了兩大筆土地。拍賣會上,其他投標人的火力完全不敵。
距離澳洲安全情報組織80公尺的一棟五層公寓大樓,是一個完美的地點,方便監視出入總部的車輛交通。這麼重要的地點在賣給有解放軍背景的公司之前,從未做過任何審查及評估。澳洲首都領地的首席部長安德魯.巴爾,按當地報載,此公眼裡從來沒有哪個開發案是他不喜歡的,他還接受了SHL的邀請,為動土儀式挖了第一鏟,說任何人若質疑這項出售案,他就是「種族主義者」。他又說,而且若有什麼國安問題,那也是安全情報組織的錯,誰叫它把總部蓋得那麼靠近住宅區。
一千名間諜及線民
(前中國駐雪梨總領事館政治領事)陳用林出逃後,在2005年一次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有個「一千多名中國特工及線人」的網路,在澳洲活動。這種說法好像太不尋常,讓某些人不免懷疑;畢竟,冷戰期間俄國人在我國的間諜及特務,也不可能超過幾十人。但是,中國的情報蒐集是以不同的模式在運作。除了傳統的間諜活動,中國還召募大量華裔人士以收集及傳遞有用的情報,包括商業及軍事機密,還有「不愛國」團體的情報,例如民運人士及法輪功信眾。大使館會核對整理這些情報,把它們送到北京,或就地在自己的行動中使用。
與澳洲安全情報組織有關的一位情報專家這麼說:「中國的情報蒐集無所不包,但不公然侵擾,大體上並不違法,可是其規模如同一門產業。」陳用林的指控,與中國對美國規模來得更大的攻擊是一致的。有人主張中國在美國已布下最多兩萬五千位情報人員,並招收了一萬五千名線人,而一位曾任聯邦調查局反情報官員的人士,認為這樣的數字是「合理的估計值」。
我們將會看到,在澳洲的中國學生監控其他學生及學者,回報一切「反華」言論及行動,例如批評中共或者觀賞一部與達賴喇嘛有關的電影。運用愛國情懷或者勒索,可以說動與中國有商業往來的華裔澳人,把他們平常與澳洲商業領袖或公務員談話間偶然接收到的消息往上彙報。那些能夠接觸到有價值的科技情報的人士,會被要求把這些情報給上傳。據報導,澳洲安全情報組織懷疑間諜可能會以旅客身分入境。
2016年,《澳洲金融評論報》的亞倫.派翠克在回顧了事態後寫道:「中國國安部門正在從事澳洲所見過的外國勢力當中最積極的情蒐工作。」情報專家保爾.芒克說,中國情報官員正在「大顯身手」,「目前中國間諜活動的規模,使蘇聯在冷戰高潮時期的成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杜建華詳盡研究的披露,記載了海外華人被召募去蒐集低階情報,滲透或監視工會、婦女團體、學生會及其他組織,以及從企業蒐集技術及商業戰略。澳洲安全情報組織的成立是為了監控傳統的間諜活動,以致缺乏相應的裝備與資源,來抗衡這種「去中心化的微間諜活動」。某位前分析人士告訴我,即使安全情報組織得到的資源迅速增加,「中國這台情報機器就是大到無法打敗」。
政府中的一些人,知道這一威脅的規模及嚴重性,至少知道一部分。但是他們決定保持沉默,不像美國及加拿大的同行。中國領袖及媒體那種嚴厲、有時歇斯底里的反擊嚇倒了他們,他們害怕北京報復,也擔心激起反華情緒。然而,前國防部長丹尼斯.理查遜(就是前述澳洲安全情報組織局長),在2017年5月他的公職生涯最後一次公開活動中,警告澳洲要注意北京的間諜活動及其增進影響力的行動。
如果澳洲人民──商務人士、公務員、普通公民──警覺到這類活動正在發生,就可以採取措施,來防範這一空前未有、在公民社會當中所進行的間諜行為。安全情報組織應該得到鼓勵,針對這一威脅的性質提供更為清楚的報告,而不是在年度報告中含糊其詞,連「中國」兩個字都不提。如果發現證據,就應該像北美一樣,起訴中國間諜。內閣的部長們應該大聲疾呼,就像他們開始在2017年試著做那樣。
華為及全國寬頻網路
大家都知道,中共黨國利用網路間諜活動侵入我們的電信網路,已經有好幾年了。根據2013年的《四角方圓》報導,澳洲最重要的政府部門已經被來自中國的駭客侵入,包括總理府、國防部、外交部及處理海外情報的澳洲秘密情報局。外交部第一次遭到中國網路入侵,據信發生在2001年。駭客活動在2007及2008年日趨猖獗,導致「情報圈內部極為擔憂」。
侵入澳洲通訊網路的企圖,並不只是像惡名昭彰的61398部隊那種秘密組織,在上海郊區貌不驚人的建築物所操作的行動。有人懷疑北京可能利用國企及私企來接觸澳洲及他國的通訊內容,包括機密檔案。於是2012年3月,吉拉德的工黨政府禁止中國電信巨頭華為參加向全國寬頻網路(NBN)提供設備的競標案。我國情報機構警告,有「可信的證據」顯示華為與解放軍總參三部有關,此即中國軍方的網路間諜系統。
與此同時,華為斥資打造值得信任的公關形象,包括設置一個澳洲董事會作為門面。任用了自由黨大老亞歷山大.唐納、工黨大老約翰.布拉姆拜,隨後又聘請退役海軍少將約翰.洛德來當董事長。洛德說他看了該公司的研發,覺得很激動。他安撫那些在他眼裡疑心太重的人說,華為用他當董事長並不是為了「搞垮澳洲軍隊」,而是對他感興趣,因為他在坎培拉有門道。
美國的立法者一直更密切地關注華為,還有另一大電信設備巨頭中興公司。2012年10月,美國國會發布一個驚人的報告,證實了華為與中國政府及其情報機構密切有關。結論是,美國對這些公司「應該以懷疑的眼光看待它們持續侵入美國電信市場的情形」。報告建議,華為對美國公司的一切收購提案及合併提案,都應該予以禁止;而且,所有為政府提供系統的廠商,都應該排除華為的設備。最重要的考量是「不能信任」華為及中興「得以免於受外國政府的影響,從而對美國及我們的設備系統造成國安威脅」。
美國國會調查引人深思的一點,在於它試圖釐清華為(和中興)與中國政府的關係。在中國,華為被指定為屬於「戰略產業」,得享特殊待遇。調查者做了許多努力,希望能讓華為有話直說,結果卻發現公司及高階主管躲躲閃閃、鬼鬼祟祟、故意妨礙調查,最後乾脆撒謊。我們知道為什麼:講真話會破壞華為多年來精心打造的形象──它是一間現代化、獨立的全球企業,其所作所為只是要造福股東。
雖然華為不是國企,但它在中國政府支持下躍身全球第二大電信設備製造商,手上有合約為全世界的通訊網路供應電子設備,若以為這樣一家公司竟與中國情報系統沒有天天聯繫,那就傻到了極點。《經濟學人》雜誌寫道,華為「偷竊了非常多智慧財產,公司的擴張一直獲得中國政府大量補貼,政府急於以這匹特洛伊木馬,滲透越來越多的外國網路」。
從解放軍退役軍官任正非創辦華為時,它就與情報部門有聯繫了。任正非曾任解放軍信息工程學院院長,該學院負責中國軍隊的電信研究,特別服務於「總參三部,中國的通訊情報部門」。根據智庫蘭德公司為美國空軍所做的報告,「華為與中國軍隊維持著密切的聯繫,軍方扮演多種角色,既是大客戶,也是華為的政治靠山及研發夥伴。」2011年中央情報局的一份報告指出,華為的女董座孫亞芳曾任職於國家安全部,中國的國安部也就相當於美國的中央情報局了。
儘管罪證如此確鑿,華為在澳洲仍有強力支持者。當吉拉德政府禁止該公司進入全國寬頻網路,反對黨的財政發言人安德魯.羅伯斥之為「一個功能嚴重失調的內閣,其笨拙、無禮、不專業的最新一集演出」。沒多久之前羅伯參訪了華為的深圳總部,費用全由對方包辦。(七號電視網董事長)克瑞.斯托克曾借助華為之力在伯斯架設起寬頻網路,他說他對該社「懷有最高的敬意」。亞歷山大.唐納對該公司與中國情報部門有聯繫的說法,一笑置之。這位華為澳洲董事會的成員說,「我不懂澳洲有什麼毛病,這又不是勒卡雷的小說。」
唐納有前科。2004年他以外交部長的身分出訪中國,告訴中國外交官,澳紐美安全條約只是「象徵性的」,若是台海發生衝突,澳洲也沒有義務要協助美國。他支持在戰略上調整立場,與中國就安全及政治問題合作。唐納的發言讓兩位評論人士做出充滿先見之明的結論:「唐納先生在北京的發言顯示出,曾堅定親美的坎培拉內閣,由於中國崛起的經濟實力及影響力,正快速改變態度,以致自行疏遠了一個關鍵的美國戰略立場。」根據陳用林所說,「唐納的立場,立即引起中共領導人的興趣」,他們看到了能打入一根楔子的入口。
2013年11月,艾伯特內閣遵循安全情報組織的建議,重申禁止華為成為全國寬頻網路的設備供應商,華為董事長約翰.洛德寫信告訴失望的員工:「我要十分明白地說,從沒有人提出任何證據給華為,表示我們的公司或技術造成任何安全風險。」他所做出的保證,是在難以推諉的美國國會報告之後一年。這位前艦隊司令談到華為的前景極好,包括它簽的大合約,要協力打造奧普特斯的4G網路。他堅持華為「沒什麼不可告人」,但美國國會的調查委員會卻發現該公司在證詞中閃爍其詞,與洛德的說法並不一致。(委員會也提到有可信的證據指出,華為違反了移民法,並涉及賄賂及貪腐。)
奇怪的是,聯邦政府雖禁止華為,卻允許中興參與全國寬頻網路設備的競標案,儘管美國國會委員會認為這兩家公司一樣值得懷疑。該項決定明顯得到澳洲安全情報組織認可。2017年初,中興因向伊朗出售機密的美國技術,違反美國的制裁措施,而被罰款9億美元。在這項判決出爐之前,中興多年來都針對這些指控向聯邦調查人員撒謊。在與美國政府達成和解後,中興公司總裁趙先明宣布要致力於「打造一個合規、健康、值得信賴的新中興通訊」。
不過,聯邦議會有些議員已經明白這代表華為是怎麼回事。2016年,聯邦基礎建設部長保羅.弗萊徹開始佩戴華為的智慧型手錶(該公司的贈品)在國會走動,參議員黃英賢便對聯邦議會的首席資訊官好好質詢了一番。這手錶有連上聯邦議會大廈的網路嗎?首席資訊官不知道;她的工作並不包含對此項設備進行風險評估,而且,她對華為公司真的不是知道太多。然而,聯邦議會的電腦系統2011 年確實被中國的駭客侵入過,該國的情報人員於是可以取得各議員的電子郵件,多達一年份。雖然機密通訊不會經過該網路,但駭客很可能積累了其他資料,包括目前及未來領袖的私人關係,他們對中國及美國的真實看法,其親友與對頭的花邊消息,所有這一切,都被證實非常有用。
2016年,我們的國防部長丹尼斯.理查遜並沒有過度擔心這一切。2012年3月,當時他是外交暨貿易部部長,又是橄欖球聯賽隊伍坎培拉突襲者的一位董事,他請了半天無薪假,要一起決定球隊跟華為能不能談妥170萬澳幣的贊助協議。華為公司從未表現出對橄欖球聯賽有任何興趣──應該說,這是該公司頭一次贊助的運動項目。用一筆行銷預算,來接近有勢力的人物,這種戰術中國(及其他國家的)公司也不是不知道。要拉攏的對象,有誰好得過這位澳洲外交部長,也是安全及情報機構前局長,且很快就要成為國防部長的人呢?可以想見,後來坎培拉體育場開球哨音響起時,理查遜與華為的高階主管就會肩並肩站在一起,還有突襲者隊另一位董事、前國防部長亞倫.霍克。與影響力人士精心培養私人關係,是中國的一個強項,從2015年以來就在澳洲系統性地發揮,並提升到全新的層次。
突襲者隊很快就開始表揚華為公司贊助的好處,例如使用華為的全天候智慧型手錶監測運動員的狀況,包括他們水分是否充足、睡眠、飲食及健康;還有,在華為平板電腦的幫助下,監測他們的位置及移動速度。用在政治人物身上,也很方便。球隊行銷經理表示,突襲者團隊「勇氣、尊重、正直及敬業精神」的價值觀,與「華為本身的價值觀十分相配」。
華為的所及範圍
美國國會調查委員會在針對華為公司的報告中,提及「來自中國、精密的電腦網路入侵,正在大肆猛攻」。報告得出結論,「中國有手段、機會及動機,惡意利用電信公司」。雖然華為的硬體被排除在澳洲全國寬頻網路之外,但它已順利將設備賣給其他通訊網路,包括(英國的)沃達豐、奧普特斯及澳洲電信公司;華為有國家補貼的幫助,可以削價競爭。2014年《南華早報》報導,倫敦的內政部已經棄用了華為提供的視訊會議設備,因為有國安疑慮。在情報機構針對竊聽風險所提出的建議之下,英國各部會已停止使用華為的設備。但澳洲政府各部門並沒有實施任何相似的禁令。
或許最令人擔憂的,是華為與中國國家電網公司有密切的商業往來;這家中國國企巨頭,目前在維多利亞州及南澳,都擁有一大部分電力網路。中國國家電網可以利用華為的設備,蒐集到用電情況的大量數據。一旦安裝了華為製造的設備,那麼澳洲電力網路的順利運行,就要依賴華為製造的硬體裡面所安裝的軟體,也許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是現實。
或許也是考慮到這一點,2016年新南威爾斯州配電網路「澳洲電網」出售給中國國家電網一案才被擋了下來。畢竟,美國國會委員會警告過一項事實:「在關鍵基礎建設的元件中進行惡意植入,諸如電網及金融網路,將會是⋯⋯中國軍火庫中一件可怕的武器。」澳洲國立大學的傑夫.韋德用修辭式問句提出更廣泛的考量:
一間中國國企,與軍方及中國情報活動有密切聯繫,而外資審查委員會批准它控制重要的全國性基礎建設,甚至買進新州電力傳送網路,在澳洲政府各部會進行光纖通訊的網路,這時候,必須要問:我國審批外資的程序是否需要修正?
華為一直在澳洲勤奮地打造其品牌及影響力網路,那就是,除了與一位現任及前國防部長、一位前海軍少將、一位前外交部長及前州長建立聯繫之外,還做了很多工作,包括針對現任眾議員的大方送禮及免費旅行。助理財政部長凱麗.奧德懷爾是目標之一,華為在她的選區舉辦中國春節活動時支付了舞獅的費用。不出所料,(前參議員)鄧森也在其中,2013年他訪問了位於深圳的華為總部。華為招待新聞集團公司的記者葛瑞格.謝里丹飛了一趟中國,這之後,他便以一篇文章大肆讚頌該社成就,指出中國公司全都有黨委會,告訴我們「關於華為的負面消息,沒有一項可以證明」,並暗示華為是無辜掃到颱風尾,被捲進美國對網路駭客的焦慮。
這些享用華為款待的人,以及接受有利可圖的董事會職位的人,全都沒有做任何非法的事情。但難道沒有人會懷疑,他們利用了自己的位置及聲望,給這家公司披上體面的外表,從而為其成功做出貢獻?
作者為英國薩塞克斯大學發展學研究所博士,現任澳洲查爾斯史都華大學應用哲學與公共倫理中心哲學教授,也是澳洲政府的氣候變化局成員、公共政策研究智庫澳洲研究院的創辦人。他經常出現在澳洲媒體上參與公共政策辯論,是澳洲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
書名:《無聲的入侵──中國因素在澳洲》
作者:克萊夫.漢密爾頓(Clive Hamilton)
譯者: 江南英
出版社:左岸
出版時間:201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