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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先說在前面,這些回憶就是回憶,不是傳記。
我的自知之明告訴我別寫傳記,因為:一則我無論學識、資歷、成就都不過爾爾,沒資格要人拿看傳記的心理準備看本欄,不要浪費人家的時間。二則,本欄是我個人在媒體界遇到的一些人與事。由於個人格局有限,遇到的人與事也就有限,寫出來不是深度不足,就是小題大做。三則寫作過程中,需要顧慮到所寫對象的隱私和政治立場,因而稀釋了故事的濃度。四則,我膽識不高,沒有被人討厭的勇氣;更糟糕的是我強烈地需要被人喜歡和認同,從眾心理多次左右了我寫作時的態度,十分慚愧。因為有這些警惕,寫事時盡量就事論事,寫人時試著心存善念與誠實坦率,不為已甚。
寫傳記類的文章是有價值的。法國人類學家馬克.歐傑說:「巴黎人把地鐵路線當作備忘錄、當作一種記憶的開端。」書寫自己的故事其價值就像地鐵路線,可以重現那段生命經驗的記憶。各階層人物的傳記,加上族裔書寫、女性書寫、生活書寫與階級書寫,可以拼圖般拼出某特定時代的人類活動全圖。多年前,《傳記文學》鼓吹人人寫傳記,人人寫我家園,目的就在全面記錄那段時代的種種面向。如果沒人寫傳記,那段時代將成為空白,也因沒有對照參考,無法得知此刻的種種與那時的生活有什麼樣的因果關係。
有些社會由於某種遭遇產生了認同的分裂或對抗,解決之道即在於找尋或製造共同的記憶。記憶早在古希臘時代,就被認為是和空間秩序形成知識上的連續體。中古時期,記憶成為宇宙與空間的對應秩序。及至印刷文化出現,人的記憶遂成為書本內固定頁面配置下的物質性空間,於是人的記憶也開始被文字所取代。
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興起後,人們發現:記憶與創傷和過去壓抑的潛意識情結息息相關;榮格更發展出集體潛意識,追溯不同人種的基因所產生的多元文化與精神傳統,以及如何生產不同的記憶與集體潛意識,並進而影響空間觀念與民主文化認同的打造。
在這個面向上,記憶經常與敘述及故事有關。不同的族群與文化型塑其不同的集體記憶,因此記憶對文化認同和國族認同的確立與鞏固非常重要。尤其在都市文化研究和人文地理學的範疇裡,記憶有其關鍵性的角色。然而,由於都市景觀很快消失或改變,人們被迫失憶,無法透過固定地標和空間想像來固定既有的記憶。對歷史的失憶徵候群會造成深沈的憂鬱和失落,找不到藉以固錨的定位點。
說這些無非是呼籲國人多寫回憶,包括從台灣國族宏大論述的回憶,到各人微觀的生活小確幸回憶。由於每人角度與立場的不同,越多人寫同一段歷史,拼出的圖像越完整,國家要統一解釋歷史事件的野心也越不可能實現,多元文化的成熟度也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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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過一段憂鬱症的黯淡歲月,原先的盲目自信心被徹底摧毀。憂鬱使我誠實地直面我的人生,殘忍地反省每一件我曾經有意無意犯過的錯、傷害過的人、自以為是的偏執、過度淺薄的炫耀、沒有意識的對他人的忌妒、令人討厭的耍嘴皮、不得體的開玩笑、隨意尖酸刻薄地批評認識不深的人與所知不多的事、對很多事強以不知為知、嘲笑他人的失敗與尷尬、缺乏溫暖寬厚的人格、對他人正處於精神危機與心理病症,遲鈍不知或視而不見、任意撒謊、逃避心理的黑暗面,人生中很多失敗與虧欠,錐心刺骨般啃食我的內在……
我在此以文字向曾經被我傷害過的師長親友嚴肅致歉,不知還有沒有時間找到救贖。我現在最怕心懷愧疚地活到死的那天,還生生不息地長出新的罪惡感。我一直很欣賞存在主義哲學家齊克果的人生哲學:半是遊戲人生,半是心存上帝;我的遊戲人生損人不利己,罪業深重,這人生的後悔,是心存上帝也救不回來了。
這是本欄的最後一篇文章,到了70歲,也該知道什麼時候需要結束,我直覺到現在是該停筆的時刻了。要感謝蔡其達,沒有他的發起和盯稿,這個專欄不可能完成。他文史素養甚佳,給我很多啟示,是良朋益友。
作者年齡:電競元年之史前玄武紀
經歷:媒體工作三十五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