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神論者同桌的餐前禱告
一八八一年十月八日傍晚將近七點,喬瑟夫稟告預期的訪客來臨時,達爾文和艾瑪心中有數,這可不會是場輕鬆愉快的晚宴。要換作是她,艾瑪是寧可取消的。與自由思想者共進晚餐?多嚇人啊。而重點是:何必張貼粉飾的標籤呢?這幫人根本不是思想自由,他們是牽強附會!他們不信上帝,反而相信理性,還將理性視為世間至高無上的。艾瑪原話差不多就是這麼說的,當時約六點半,她在喬瑟夫陪同下檢視擺設好的餐桌。希望那德國人的英語不好,據說是個黑森來的醫生,如此一來,至少面對他可以不時模糊帶過,甚至用文謅謅的說法令他知難而退。聽到此處,喬瑟夫微微一笑。他樂見達爾文夫人耍些小手段,給不受歡迎的訪客一點顏色看看。
艾瑪有個癖好,每逢午餐及晚餐前定要巡視巡視飯廳,挪挪椅子或是餐刀枕。藉今天這個機會,她命人擺上睡蓮彩繪的全套餐具,照她的意思,至少在視覺方面可以讓人心曠神怡些。她的目光落在一具多枝銀製燭台上,那燭台看起來擦得僅僅差強人意。她揚揚眉,一臉不滿之色,甚且深深嘆了口氣,她遺憾的是,幾天前某個叫愛德華.比賓斯.艾威林的人打電報來請求會面,達爾文卻沒法說不。
「來自德國的畢希納醫師此刻在倫敦。能否有幸於週三或週四,您方便之時到府一敘?此請求之唐突魯莽,尚請見諒。E.B.艾威林敬上。附記:倘獲您同意,是否亦應允敝岳丈隨同?由於仰慕您的大作,得以與您本人一會將令他不勝欣喜。」那非分的要求便是這麼寫的,就這樣。達爾文邀了他們來吃晚餐。他自覺有些虧欠這位奮發的艾威林先生,他發表諸多文章,且在全英國進行慷慨激昂的演講,積極投入,廣為傳布演化論。他們有過書信往返,艾威林剛完成了《達爾文之於學生》(Darwin für Studenten)一書。
喬瑟夫身穿粉色制服,黑長褲搭配白燕尾服襯衫,引領眾男士進門之際,艾瑪轉向達爾文悄悄說道,她寧願與他安安靜靜共進一頓晚餐,好過被上帝不存在的空想所攪擾。邊說邊順手把他先前在羊毛毯下小睡時沾黏在鬍子上的一根絨毛捻下。
艾威林先生問候女主人時,殷勤得不得了,令她有一時半刻的時間忘卻了反感。這位約莫三十上下,穿著得體的先生攜帶一捧美侖美奐的花束和上等巧克力,衷心感謝這回的邀請。請求這次會面的緣由,他解釋道,乃是國際自由思想代表大會,如他所言,現正在倫敦舉行。
他指著畢希納醫師,介紹他是大會主席及德國無神論協會的創辦人。目光自艾瑪身上投向達爾文,艾威林言辭熱切地補充說,二十餘年來,畢希納醫師是位唯物世界觀的宣揚者,尤其身為暢銷書作家,必須一提的是,他十分景仰眼前這位英國自然科學家,經常,甚至可說是頻繁地引述他的作品。
畢希納醫師鞠了個躬,就艾瑪的品味來說鞠得太深了點,他還自以為得體。啟程來倫敦前,他向達姆城例行聚會的鄉親父老擔保,將會想方設法繞道鄉間一回,希望終究得以在肯特郡與偉大的老達爾文握手暢談。如今這一刻總算來臨。
艾威林先生接著說道,在一場關於無神論史的淵博報告結束後,他們火速出發,好及時抵達這裡。後來三人在出租馬車內進行了某種程度的辯論,稍後他將樂於轉述他們的討論。他自己這一方已經急切想知道達爾文先生對此有何看法。另外他還有相關的計畫。那部分也需要談談。艾瑪大聲呼氣。達爾文連想都不用想就猜得出那意有何指。他平心靜氣凝視她。這時候艾威林先生面向他岳父,一位鬍鬚樣式引人注目的先生,那把鬍子的量簡直可以將達爾文的冉冉長鬚比下去。
「請容我引介一下,這位是內人的父親,卡爾.馬克思。」
一陣暈眩朝達爾文襲來,腦袋裡彷彿塞了棉花。這一整天他的心跳就已經極不規律,這會兒更是劇烈地突突亂跳。那個寫資本論的馬克思?他家庭醫生的新病患?他厭惡驚喜。特別是在夜晚時分。因為那會是一夜無眠的預兆。他的喉頭一下哽住,逼得他不斷清喉嚨,為此艾瑪神情不悅。
達爾文想像中的是,隨便哪個泰山大人,一名年長的英國人吧,讓人高高興興的,這餐就跟他好好吃一頓。結果這下不只來了兩個無神論者,其中有個德國人外加一位岳丈,而是三個無神論者同桌,兩名德國人,裡面還至少有一個是共產主義者。艾瑪是對的。他也情願和她度過一個不那麼刺激的夜晚,玩一盤西洋雙陸棋作結。尤其在她多年來的必勝清單上,他遠遠落後。
艾瑪眼見達爾文竭力要擠出話來,卻不太懂怎麼會這樣。那位白鬍子男士,眼珠子黑如櫻桃,看起來畢竟十分稱頭,大約與她年紀相仿,也許還年輕些,說不定比起艾威林先生念茲在茲要談的,這位老先生會有更令人愉快的話題,艾威林儘管穿著體面,頭髮梳得齊齊整整,卻不信上帝。
達爾文與馬克思握手,為他聲音哽住道歉,沙啞地致意。馬克思感謝邀請。他顯得有些緊張。肢體僵硬,顯然也有背痛的毛病,他問候艾瑪,她回以一個短暫的微笑,便即轉向道恩的牧師。提高嗓音,每個音節都清晰可聞,好像非得這樣才能讓大家理解似的,她對每個人一一介紹:湯瑪斯.古德威牧師先生。艾瑪堅持要邀請他—以制衡那些不信神的人—,達爾文略想了想便滿足了她的願望。古德威比其他男士早幾分鐘到達,艾瑪將他當作一張王牌來介紹。確實,有位牧師在場是另外三人始料未及的。
「下流胚!」馬克思脫口而出,幸好音量尚低。他瞇著近視眼,不過沒打算使用他的夾鼻眼鏡,隨即咳嗽起來。艾威林先生冷眼朝神職人員瞧了瞧,捋捋他的小鬍子,那是他惱怒時,修長的手指偏愛移樽就教之處。看得出來畢希納醫師也吃了一驚,可是努力不動聲色。古德威與三位男士握手,邊喃喃說著他期待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如同他在這裡經常體驗到的一樣。
艾瑪打了個手勢,賓客們便魚貫往飯廳方向行進。大家分別入座。達爾文吩咐喬瑟夫上開胃酒。才斟到他杯裡,古德威就喝了一大口,管家隨即再斟上。大夥兒都是老相識了嘛。
達爾文舉杯敬了一巡表達歡迎之意,瞥了艾威林先生一眼,默默自忖,這傢伙可能暗中盤算些什麼。他是否蓄意陳倉暗渡,把馬克思弄來他這裡?或許他刻意在電報中避而不提馬克思的名字。
艾瑪自覺身負展開席間交談之責,也心心念念要將自由思想者大會的報告推遲,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她伸長頸項,直挺挺轉向馬克思。「艾威林先生提及您仰慕拙夫的著作,呃……先生?不好意思,能再說一次您貴姓嗎?請原諒我年歲大了,記性不好。不過稍早您的大名不知怎的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聽過。」
達爾文琢磨著該如何讓一無所知的艾瑪就此打住。他還沒想出計策,艾威林先生便忙不迭代替憤慨的岳父答話。「請容我引薦一下,馬克思先生是世界知名的經濟學家,居住在倫敦,針對經濟議題撰寫了一部可謂當代最重要的作品,精確點說,是關於資本主義的作品。之所以重要,不僅僅是由於那本書攸關如何理解我們的經濟體系,而且涉及如何壓制這一體系。他甚至提出了預言。」
這髮色淡黃的女婿才降低他驕傲的嗓音,畢希納醫師便高聲說道:「令人尊敬的達爾文夫人,我很樂意補充,馬克思先生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革命家。」
究竟這發言算讚許還是諷刺並不十分清楚,也有可能是畢希納黑森腔英語的陌生風格所致。
「您參與街頭抗議嗎?」牧師想問馬克思,一臉熱切期待,因為這樣的人在寧靜的肯特郡丘陵是難得一見的。古德威的問題幾乎搶了艾瑪的話,她這時相當尖銳地補了一句:「上帝呀,那我可錯過了些什麼了。」
霎時大家有志一同忙著啜飲開胃酒,有幾人簡直緊抿著酒杯,好捱過襲來的沉默。艾瑪設法了解情勢,毫不掩飾的眼神梭巡同桌之人。達爾文自認發現她有躍躍欲戰之意,思索著怎樣想法子尋個藉口離開餐桌。他覺得整個空間瀰漫山雨欲來之勢,或者像是裝著爆炸性溶液的小試管。他並未逃之夭夭,而是吩咐上湯。
「不,我不是上街頭抗議的那種人,」馬克思的聲音鏗鏗鏘鏘,他天生就有金屬似的音質,此刻又由於氣惱加上勉力要說一種不熟悉的語言而弄成了這副腔調。而且他說得太大聲了。
「我是個學者,並且寫書。大多數時間我是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度過的。順帶一剃,達爾文夫人,我的《資本論》是尊夫圖書室裡的藏書之一。」
馬克思把「順帶一提」說成了「順帶一剃」。她這輩子從沒聽過一個如此嚇人的「剃」音,聽起來像她孫子伯納德練小提琴時拿弦弓鋸琴弦的聲音。艾瑪心想,這人到底在倫敦住了多久啊。
達爾文則自顧自狐疑著,馬克思從哪裡得知他有那本書。貝克特醫師跟這傢伙說了些什麼?還是馬克思不過是聯想起多年前送過他那本書?
這事令他不甚舒坦。他想著與貝克特醫師的談話,權衡貝克特也跟馬克斯以類似方式提及他的可能性。
「你知道馬克思先生?我們還有他的書?裡頭是關於什麼呢?」艾瑪轉向達爾文達爾文語焉不詳,說短時間內難以解釋清楚。
艾威林先生表示異議,並且欣然就此相關話題提出預告,他自己正在撰述《馬克思之於學生》一書,頗為傲慢地說:「若您問我,我會說我岳父考察的是社會體系中一方面有人被迫賣命,另一方面則有人藉此不當致富。」
「而您想徹底推翻這樣的對立關係?」艾瑪很驚異。
馬克思犯嘀咕。那差不多同樣嘀嘀咕咕而來的幾句話不知所云。唯獨達爾文以為聽到他說,他個人啥也不要推翻。馬克思感到受辱,提不起勁去跟一位無知女士闡釋他的觀點,而且她還拿位牧師當擋箭牌。
艾瑪逐漸意會到坐在她餐桌邊的人是何方神聖。資本主義和革命者的字眼頓時連結起來。她回憶起當年清空郵袋,與達爾文論及那本怪書及書中的提辭。她的長子威廉檢視了一下那本書,因為他密切注意國際工聯的顛覆活動。當時還是大學生的他甚至讀了〈共產黨宣言〉(Das Kommunistische Manifest),並與幾位同學共同討論,使他在成為卓越銀行家的道路上有機會接觸敵對一方的看法。顯然威廉認為了解一下顛覆者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對他會有所裨益。
「請您見諒,馬克思先生,方才忘了您的大名。這會兒我想起來了,您當年與您的共產主義者在倫敦引起了多大的紛亂啊。連《泰晤士報》都加以報導了呢。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呀?我彷彿覺得自那時起至少二十年過去了。您說的沒錯,您的著作擺在我先生工作室裡,可惜我記不得我們家裡有誰讀過,在我看來那似乎是本難消化的德文大部頭。從那之後,您還有發表什麼我們錯過的新作嗎?」
達爾文恨不得鑽進地裡,他看著艾瑪,眼中盡是懇求。馬克思劇烈咳嗽,拿餐巾遮掩。艾威林先生就定位,以備萬一必要時,挺身而出助他岳父一臂之力。只有畢希納醫師看來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古德威則乾了他第二杯酒,喃喃自語說氣氛可以更融洽點的嘛。
然後艾瑪用她特有的抖擻語氣,一項查爾斯在其他場合絕對器重有加的天賦,她經常以這種方式炒熱無趣的社交聚會氣氛:「您就是那位逃離普魯士,在我們英格蘭找到棲身之所的仁兄,為表謝意所以您便煽動我們的工人反抗廠方是嗎?我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榮幸在我們家款待您。」
「我是真感到榮幸的,馬克思先生。大家不必總是意見一致才能相談甚歡嘛。」達爾文急急開口襄助馬克思。
艾威林先生嘴巴一開又一闔的像尾魚卻又啞口無言。吊燈下一片沉默,籠罩餐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達爾文以懇切的眼神請求他的夫人自制。她不明所以,因為在政治方面他們通常都不會意見相左的。艾瑪抬高眉毛。一副不以為然的姿態。為何她不該開門見山直說?她早已深深盼望她丈夫別每次遇到針鋒相對的場面就溜之大吉,不要老是婉言應付。哎,查理呀,她嘆口氣心想,你這輩子大概是學不會怎樣與人爭執了。可今日是個絕佳的時機。我的摯愛,一個共產主義者與我們同桌而坐欸!又不是個你不想扯破臉的自然科學家。一名大夥可以共同逼退的革命者,沒錯,精神上砍了他的腦袋!她啜了最後一口開胃酒,決定先不動聲色。
馬克思匆匆將他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給喬瑟夫做個手勢,喬瑟夫心想這人不太懂禮數。卻再自然不過如賓客所願斟上了酒。馬克思立刻又將酒杯湊到嘴邊,打定主意不回應達爾文夫人的攻擊。他又能如何回應臭蟲叮咬呢?而且還偏偏得對個小資產階級代表承認,很遺憾至今《資本論》還只有第一部面世。
他的左眼瞼開始緊張抽搐,把這位麻煩的女士當成空氣的想法挺中他的意。他的心肝寶貝倒是令他幸福洋溢。然而思念起潔妮讓他心頭一陣刺痛,使他思緒暫離。
她的上一封來信令人憂心。他深怕癌症年底前就會奪去她的性命。還好他自己多虧了貝克特醫師,至今已復原到終於可以前去巴黎找她。下週一他將在多佛上船前往加萊(Calais),好再次擁潔妮、女兒及孫兒入懷。不過現在得先沉住氣,堅持到那一刻。要不是想讓這難熬的等待好過些,他才不會無緣無故遂了他起勁的女婿百般央求,離開麥特蘭公園路的住所去參加自由思想者大會。那場充斥半瓶水響叮噹的傢伙和平庸之輩嘰嘰喳喳的會議!他就是這麼對蘭仙說的,正當她拿出雙排釦長大衣給他並提醒道,他很快就需要一件新大衣,首先是他消瘦了,其次則是這衣料看起來真是又髒又舊。
馬克思持杯在手,杯中物已經又空空如也,他感到萬分淒涼。他瞥向東道主,達爾文顯然說了些馬克思恍神沒聽到的話,只見達爾文展開餐巾,優雅一揮,平鋪在大腿上。馬克思這時不禁又妒又羨。他想起貝克特醫師的轉述,達爾文的新作本週即將面世。這老頭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數十年來書一本接一本地寫?他自個兒可是多想念手捧自己一部新書的那種美妙感受。就算是本關於蚯蚓的書也罷……不不不,他還不想淪落到那一步。
馬克思漫不經心將艾瑪的問題撇在一邊,打定主意要趁此機會親眼好好觀察達爾文,不讓其他事壞了他的興致。畢竟達爾文是享譽全球的人物,很遺憾地,他不得不承認,比自己有名得多了。儘管如此,他堅信不移,自然史的研究對人類進步所起的決定性作用,遠遠不及他對社會史的分析。
畢希納醫師這下明白了他的友人恩斯特.海克爾說的是什麼意思了,在一次拜訪過道恩之家後,海克爾對他說,達爾文是個慈祥溫和的人,但他夫人控制慾很強而且好鬥。名聞遐邇的威治伍德瓷器王朝所灌輸的自我意識使她難以自制,這家族甚至供給女性成員超高規格的金錢和教育。更別提他們眼前擺的諸多盤子碗碟了。
艾威林先生繼續練習魚兒的無聲技巧,他的嘴雖然幾度開闔,卻不知要往哪個方向游去。這漩渦似的水流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打了包票說會有關於信仰、學術與政治間緊張關係並富有啟發性的會談,男士們互相交換意見,女主人恪守本分,而且沒有神職人員在場。
除此之外,他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為何他那平時戰鬥力如此旺盛,絕對傾向於爆粗口的岳父大人竟無半點不正經的應答,不過話說回來,此時出於禮貌之故,也是無可厚非吧。他見馬克思臉色那樣蒼白,便將這番容忍靜默推諉於情緒不穩的狀態。
喬瑟夫端上香噴噴的洋薊奶油濃湯,強化了馬克思堅持享受美食的意念。他還從沒反對過一道接一道的餐點佐以各式精緻飲品。只要情況允許,他也不諱言他熱愛香檳酒和他那貴族出身的太太,娘家姓馮.威斯特伐倫(von Westphalen)。他痛恨經年累月的匱乏,蘭仙被迫將潔妮的家傳銀器,加上餐具和亞麻布,甚至他的長大衣都拿去當鋪典當。
可敬的古德威也看著熱騰騰的湯品,欣喜溢於言表。
馬克思以他的方式整頓心思後,此時倒又有點想報復一下達爾文夫人及她身邊的神職人員。他把夾鼻眼鏡夾在高度近視的那隻眼睛前面,輕咳了一下,音量稍稍過大地說:「達爾文夫人,您想聽聽我對尊夫著作的意見,是吧。我估計他對大自然的理解是完全沒有神存在的!上帝已死。太了不起。太了不起了。」他從貝克特醫師的暗示得知有關上帝的話題在達爾文家是會惹禍上身的。
艾瑪舉起右手制止,彷彿意欲斥責一名學生。她壓根兒不想為了這點雜音改變她的如意算盤,她交疊雙手,雖然板著一張臉,還是望向古德威,示意他領說餐前禱告。因為面對熱騰騰冒著煙的湯品,還有比跟大聲口出無神之語的德國人糾纏更重要的事。艾瑪閉起眼,馬克思張著嘴,牧師則垂下目光,在胸前畫十字,聲若洪鐘說道:
偉大的主,良善的主,
我們感謝祂賜予我們食物;
讓我們飲食飽足;
上帝啊,給我們每日糧食。
阿們。
禱告聲才逐漸隱沒,古德威和艾瑪便張開雙臂齊聲說:「上帝,讚美感謝主!」由於兩人相鄰而坐,他們的手立即相握。然而艾瑪另一邊的手臂在空中划呀划,找不到可以相握的手,因為馬克思先生絲毫不準備應和她的動作。這無助的一廂情願在餐桌另一邊也發生了。有些人握到手,有些手則划了個空。畢希納醫師竭力迎合此地餐桌禮儀要求他做的事,因此握住達爾文濡濕的手。
「祝大家用餐愉快。」一家之主發聲道。於是所有處在半空中的手臂盡皆垂下。他說他方才被問及目前正從事什麼工作,而現在他很樂意答覆。雖然沒人記得提過這問題。達爾文和顏悅色地凝視著馬克思,隨即開始講述關於蚯蚓的研究,一桌賓客邊拿起湯匙邊慌忙傾聽。
專題報告延續到眾人享用完前湯,待喬瑟夫端來鱈魚淋牡蠣醬才中斷。又退回沉默之牆後面的馬克思因搭配鮮魚,飄著果香的白酒而雀躍,沒怎麼注意聆聽。古德威悄聲讚美了廚子,對喬瑟夫耳語說,請他到廚房轉達致意。艾威林先生一臉激憤。他耐性全失,到底這餐飯何時才能討論到關鍵話題,而不會遭達爾文夫人奚落的言辭毒害了交談的氣氛。他深以為憾,達爾文先生在如此重要的會晤中竟無法叫他太座守點規矩。達爾文正在報告夜間光照實驗的結果,艾威林先生已經沉不住氣了:「我很訝異於您對地底生物的興趣遠高於地面上的生命。尤其是今日三位男士圍桌而坐,是為了人類的政治遠景。」
此舉令頻頻禮貌點頭附和達爾文的畢希納醫師陷入極度尷尬之境。馬克思則讓這番搶話提振了精神。他用晦澀難懂的話插嘴道,請別忘了牧師,他可是對地球之上的生命有興趣的。
艾瑪漲紅了臉,不過達爾文一展和善的漠然蓋過了這波攻勢。他不慌不忙拿起餐巾抹抹嘴,擦拭鬍子,將餐巾仔仔細細折疊好,好似手中拿的是張價值非凡的古老航海圖,接著開口道,他四十多年來一直斷斷續續研究這柔嫩的生物,過去數月才專心致志一探究竟,直到不久前終於完成了相關的著作。大家應該拭目以待,看看幾天後大眾對這本書的反應如何。
作者成長於博登湖畔,在弗萊堡修讀日耳曼語言學及政治學。2001至2011年在慕尼黑(München)《自然》雜誌擔任主編。其後任職自由記者。《馬克思靜靜佇立在達爾文的花園》是她的首部小說。
書名:《馬克思靜靜佇立在達爾文的花園》
作者:伊羅娜‧亞格(Ilona Jerger)
譯者:邱麗穎
出版社:聯經
出版時間:201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