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是一個憤怒的年代,法國的學生革命、捷克的布拉格之春,連美國的後門墨西哥都為了辦奧運,而發生政府屠殺示威學生的慘劇。美國則把越戰打得天怒人怨,學生的反戰示威如野火燎原,在全美校園與各都市的街頭蔓延。1968年也是美國的選舉年,儘管社會浮動,現任總統詹森的連任或有挑戰,但在美國久遠的選舉建置下,似乎難有驚奇。
咒罵詹森的人固然不少,但夾著三年前壓倒性勝利的餘威,加上現任優勢,掌握許多重要的內政議題,黨內的挑戰者只能聚焦在越戰問題上,與反戰的聲音呼應,但認賠殺出並不符合主流民意。即使在1967年底,民眾對詹森的越戰政策已經十分反感,民調仍顯示自認是鷹派者遠多於自認是鴿派者。
1967年底,美國民眾對詹森政府的越戰政策已經相當不滿。圖為1967年10月,在五角大廈外抗議的反戰群眾。圖片來源:US Army - NARA via 維基共享資源(PD)
在越共發動「新春攻勢」(Tet Offensive)後,詹森認知到清楚的勝利已不可能,參議員尤金.麥卡錫(Eugene McCarthy)趁年輕人反戰的浪頭投入初選,高聲批判詹森,但詹森因應情勢調整出來的「光榮結束」(an Honorable End),可能才是能夠同時說服鷹派與鴿派的方向。大家心知肚明,那些街頭與校園英雄未必能化為黨員的選票,更別提由建置派掌握的黨代表,詹森仍然是民主黨內最具政治實力的一哥。民主黨由詹森再戰尋求連任,應無懸念。
至於共和黨方面,三年前高華德慘敗之後元氣大傷,旗鼓尚未完全重整,在越戰問題上更是講不出個所以然來。而在內政問題上,詹森的民權法案的確激怒許多南方白人,但共和黨內也有路線之爭,拿不定主意如何因應。角逐總統提名者眾,有展露頭角的加州州長雷根,佔據保守派右翼的光譜;密西根州長喬治.羅姆尼(George Romney),代表共和黨內的溫和派;紐約州長尼爾遜.洛克斐勒(Nelson Rockefeller),則是共和黨內的自由派,與民主黨理念接近。當然,一旁還有正要創造驚奇的尼克森,但那時他只是一個當了艾森豪8年副總統還輸給甘迺迪的敗將,四年後想再戰已時不我予,不敵高華德。也就是說,1968年初的尼克森幾乎已被視為過氣政客。
以上這些政治現實並不難分析,各界對詹森順利連任並沒又太多不同的看法,但1968年春天,詹森突如其來宣布退選,吹皺了美國政壇的一池春水。3月31日,美國東部時間星期天晚上九點,總統詹森以電視轉播對越戰做出重大宣示,不再以絕對的勝利做為結束戰爭的前提,而是以恢復中南半島的和平為目標。詹森向胡志明拋出第一支橄欖枝,宣布當晚已下令美軍即刻停止轟炸北越,單邊主動停火,顯示美國的自信,要求北越立刻重回談判桌。當時美國已有超過50萬的部隊布署在越南,詹森並無撤軍的意思,事實上他的軍事顧問在「新春攻勢」後建議再增加部隊至75萬。詹森沒有答應,但仍增派出一萬多名陸戰隊補強戰力。以軍事優勢做為逼和的後盾,這個策略基本上是奏效的。
這個宣示並不合乎反戰者的要求,但不可否認是越戰政策的重大改變,也是戰後美軍唯一一次求和不求勝的戰爭。演講內容也可看出詹森一直以來認為內政優先於外交的政治信仰,明白指出中南半島的和平除了能讓越南人民重建家園外,更重要的是讓美國人民也能全力處理自家的問題。其實解決國內的種族衝突與社會問題,才是詹森念茲在茲的從政使命,而越戰一直是他不願去碰卻越陷越深的泥淖。這長達四十分鐘的演說,對了解詹森的人而言並不意外,但最後的兩分鐘,卻讓許多人從椅子上跳起來。
1968年3月31日傍晚,詹森在對全國的電視廣播演講中表示如果北越願意和談,美國將有條件的停止轟炸北越,也宣誓越南將逐漸負起防衛自己的責任,意謂美軍將逐漸撤出。然而這長達近四十分鐘的戰略轉變對美國政界的震撼,遠遠不及接下來最後一分鐘的結語。圖片來源:截圖自TheLBJLibrary@Youtbe。
詹森的國防部長事後回憶,儘管他全程參與越戰政策的調整,他是在轉播前才看到最後定稿,當他看到退選那幾句的一刻,他形容那是他這輩子最大驚訝,他甚至不確定詹森真的會把它唸出來。詹森以溫和但堅定的語氣宣布,他將退出民主黨的總統初選,也不會接受黨的提名尋求連任。此一決定震撼美國政壇,除了極少數的幕僚,沒人事前知道這個決定。
當全國還在懷疑是否聽錯的同時,詹森嘴角帶著微笑,向全國道晚安,結束轉播。顯然詹森自認這是一個正確且值得驕傲的高貴決定。放棄權力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的確是一個高貴的決定,但未必正確。它不是一個個人情操的表現,而是一次精算過的政治特技表演,可惜所有參與的人都摔得粉身碎骨。
說來諷刺,詹森宣布退選的第二天是愚人節,詹森從戰後最被討厭的總統,一夜之間變成最受歡迎的總統。哈里斯民調(Harris Poll)顯示,退選前高達57%不支持詹森,退選後突然變成57%支持。蓋洛普的民調也得到類似的結果,支持度上升二十幾個百分點。其實除了宣布退選,詹森什麼也沒有做,大家突然想到他的許多重大貢獻,政治評論員與媒體投書一片好評。本來詹森為了躲避如影隨形的反戰抗議,盡量避免公開露面已有一段時間,但宣布退選後海闊天空。
4月4日詹森前往紐約曼哈頓的聖派翠克大教堂,參加大主教Terence Cooke的就任典禮,當他與女兒走入教堂,數千名前來觀禮的民眾起立致敬,鼓掌聲久久不止。大主教還特別在就職的佈道儀式上向詹森頌禱,「總統先生,我們的心,我們的希望,我們不停的禱告,將與您同行。」詹森在回憶錄寫下,那幾天讓他覺得世界對他真是個好地方。
其實詹森倒不完全為了這些虛名,他的退選半世紀來已有許多分析,較表面的解讀是越戰困境讓他成為極不受歡迎的在任總統,在連任無望下放手由其他人接替,以保持民主黨執政,完成他的改革。這個解讀的盲點是,三月底前詹森的連任仍被看好,沒人會料到接下來爆發的重大事件,金恩與羅伯.甘迺迪雙雙被刺身亡,完全撕裂美國社會。健康因素也是重要原因,詹森自認家族的遺傳讓他無法長壽,他不願死在第二任內。這個憂慮不算杞人憂天,他在尼克森第二任就職後兩天過世。
詹森不尋求連任的決定在一月已經決定,原本打算在一月例行的國會演說中宣布,但後來考慮提前成為跛鴨可能影響法案的推動而作罷。如果仔細分析詹森3月31日的演講內容,他的退選動機是很清楚的。他認為美國的分裂是空前的,他不希望總統的職務涉入在選舉年必然加劇的政黨紛爭,他說「我不認為我應該用一小時或一天的時間來處理個人的政黨問題,這不是這個國家交付總統的神聖任務」,因此他必須退選。
詹森清楚知道越戰已折損他推動改革的政治資本,而做為一個求勝的候選人,他沒辦法理性地解決問題,他認為唯有跳離選舉壓力,才能做出正確但不受歡迎的決策。也就是說,詹森的退選與其說是出於放棄權力,不如說是出於策略與責任感。他精算這個退選將讓他贏回足夠的政治資本,重新取得越戰的叫牌權,完成國內的諸多改革。
從退選後的輿論反應來看,詹森似乎成功得到他想要的。他更像一位新當選的總統,新的越南政策、延宕多時的社會福利政策、反貧窮戰爭、住屋政策、教育政策、勞工政策、醫療政策等等,詹森想利用無牽無掛剩餘的任期大展身手。可惜這一切有如曇花一現,詹森退選後只享受了四天的光環。4月4日下午,就在詹森走進聖派翠克大教堂接受民眾與大主教祝福後不久,民權領袖金恩在孟菲斯遇刺。當不治的消息在傍晚傳出,全國立刻陷入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暴動,蔓延一百多個主要城市,造成39人死亡,數千人受傷,超過兩萬人被捕。國民兵布滿街頭,彷彿戰時。詹森重新贏得的信任立刻化為烏有,還沒出手就被擊倒,不折不扣成為一個提前跛鴨的總統,他的退選已成為無關緊要的插曲。
1968年4月4日,金恩博士被刺,兇手迄今眾說紛紜。金恩博士遇害後,全美多處爆發暴動。圖為暴動後的華盛頓特區7th & N Street NW街角。圖片來源:Warren K. Leffler/Library of Congress via 維基共享資源(PD)
黑人的暴動離他只有幾個街口,當詹森從白宮的窗口眺望燃燒中的首都,總統難掩失落,自問他們還希望我做什麼?金恩之死未必只是個意外,詹森的退選救不了四分五裂的美國社會,它有比越戰更深刻的裂痕。越戰的硝煙只是暫時掩蓋了種族衝突的老問題,而詹森推動的諸多民權法案在法律上實踐了平權,但也刺激了白人至上主義的擴散。反戰運動與黑權運動合流,更是把白人保守主義者團結在一起,好像另一個國家一樣,以南方民主黨阿拉巴馬州州長喬治.華勒士(George Wallace)為代表,主張一國兩制,在南方永遠實施種族隔離政策。
其實民主黨本身60年代後也逐漸分裂,有執政的詹森,承接羅斯福與約翰.甘迺迪傳統的自由派,以社會政策為施政主軸,掌握工會系統。有甘迺迪家族自成一系,以羅伯.甘迺迪為首,支持者以天主教會,拉丁美洲移民與有色族群為主。南方民主黨則漸行漸遠,以前述的華勒士為首,高調用州權對抗聯邦的平權法案,主張黑白分離,以今日的觀點來看,簡直不可思議,但他的政治實力足以讓他擔任四屆州長,1964年投入民主黨總統初選,不敵詹森而臣服;1968年則脫黨獨立參選,其支持者南方保守派白人再也沒有回到民主黨。此外越戰問題也促成了黨內反戰團體的集結,以麥卡錫為首,是反戰的明星級人物,得到學生與知識界的大力支持。民主黨初選起跑時,麥卡錫是唯一參選挑戰詹森的候選人,堅持到最後。
詹森的退選顯然無助於團結分裂的民主黨,事實上領導者提前成為跛鴨反而鼓勵了機會主義的抬頭,更加分裂。在詹森最有可能出線的預期下,挑戰者多以理念競爭,加上詹森的協調能力素有口碑,一般預料終將以一團結的民主黨應戰。但詹森退選後態勢大變,人人有機會,有人3月31日當晚就打電話給甘迺迪,恭喜他將成為美國總統。詹森退出後初選立刻轉變為甘迺迪與麥卡錫的纏鬥,麥卡錫雖然落後,但反戰浪潮越高,他的聲望就越高。到了5月28日的奧勒岡州初選,麥卡錫首度擊敗甘迺迪,反戰團體士氣大振。一個星期後,槍聲再起,甘迺迪在贏得加州初選後遇刺身亡,他身上所帶的希望種子也隨之而逝。
甘迺迪遇刺的悲劇,讓唯一可能團結民主黨,保住政權的希望也消失。甘迺迪的支持者轉到麥卡錫身上,讓麥卡錫在剩下的初選活動中出盡鋒頭,但他畢竟不是甘迺迪,以反戰為單一議題的麥卡錫無法在大選中通過檢驗。這點詹森十分清楚,於是將其所有的政治資源挹注另一候選人,他的副總統韓福瑞(Hubert Humphrey),讓他在不參與任何初選的情況下,仍在芝加哥的全國民主黨大會上,靠者黨代表的票數擊敗麥卡錫,而麥卡錫在普選中的得票高達80%。
這當然是詹森的政治操作,或有不得不的考量,韓福瑞也是位有能力有理想的自由主義者,但憤怒的學生與反戰團體哪能接受這種安排?最後這個民主黨大會以警察的棍棒與催淚瓦斯收場,也造成了大批的青年學生與進步人士仇視民主黨,視韓福瑞為詹森的魁儡。十一月的大選他們或許不至於去投尼克森,但他們的缺席果然教訓了民主黨,讓尼克森以多於韓福瑞0.7%的普選票拿下32州,入主白宮。
(待續,尼克森再起與自由主義的失落)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