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中時電子報有篇報導標題是「霧峰林家訪京 兩岸共記抗日史」,一位出身霧峰林家的長輩丟連結給我看,表達對內容的不滿,他說「林芳媖等人不能代表全霧峰林家出席中國統戰的會」,希望找人幫忙寫信去報社要求「更正」標題,我跟長輩說,中時會這麼下標題就是為了達成特定的政治目的,不太可能因為一封讀者投書改標。說穿了,這個政治目的就是「統戰」,而台灣大概也只有霧峰林家有跨越三個時代的象徵資本可以配合演出,除了李崗籌攝的紀錄片《阿罩霧風雲》外,十年前中國就已拍過連續劇《滄海百年》,從特定統戰觀點講述林家歷史。
霧峰林家於清代出過數名武將立下戰功,勳業過人,被稱為前近代台灣的政治名門並不為過。日治時期,台灣在日本仿效歐洲帝國殖民統治之下,進入現代化,是林獻堂、階堂、烈堂等一輩堂兄弟,透過社會運動、文化運動、興辦新式學校等努力成功將家族的政治能量轉化社會影響力並帶入現代,此時這個家族一如大部分的台灣人仍帶著對「祖國」的孺慕之情。戰後,霧峰林家雖避過政治清洗的人禍,但代表性人物林獻堂卻也選擇避居東京至過世,雖曾在戰後初期出過台中縣長林鶴年,但這個家族卻從此不再具有全國性的政治影響力。台灣史學界對林家的研究頗豐,此處不多做討論,而是想從這個事件開始思考,所謂名門「家族」的政治表述到底還有多少效果。
霧峰林家於清代出過數名武將立下戰功,勳業過人,被稱為前近代台灣的政治名門並不為過。圖為台灣唯一一座宮保第,係清朝同治皇帝因霧峰林家第五代族長林文察為清捐軀戰死而追封。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由於是移民社會,台灣人中對於名門家族的想像很難帶入悠長的時間感,族譜上那些祖宗來自隴西、穎川、還有不少歷史名人,大部分都是早期移民對有知名先祖可以說嘴的想望而「借」來的。當我們說起台灣的歷史名門,發跡的時間大部分可能都只有一兩百年,能講述的先人功績多集中於清領末期、日治、戰後。然而,這一百多年間歷經兩次政權轉易,1895年還有兩年的國籍轉換考慮期,1945則是直接轉變成中華民國籍,每一次政權轉易都代表了國族認同由上而下式的劇烈改變,地方家族若與政治相關,馬上就須對新政權表忠,甚至為了存全,兩邊押寶也是常見的做法。而百年前族長的意向之所以能實質代表家族,與當時的家族型態是同居共灶有關,族長從深宅大院的日常作息到田產家業的支配都具有不容反抗的權力。
但時至今日,族長除了是家中輩分最高的長者外,對家族成員的控制力早已大不如前,甚至家族是否能作為一個政治立場表述的單位都顯得可疑。不要說是大家族了,連一個家庭內不同個體間的政治立場都可能極端對立,君不見多少夫妻因為看政論節目立場不同而反目,多少青年學子為了投下跟父母不同邊的選票,投票當天得上演身分證攻防戰。操作宣傳某某家族支持統一或獨立,事實上是空泛且不對大眾發生意義的。
可與林家對比的另一個名門是鹿港辜家。辜家發跡得晚,從辜顯榮之後才成為豪商家族,但至今仍踞全國性政商網絡高處。有趣的是,這個家族每一個人物的政治選擇軌跡都不需透過口說表述而是以實際作為讓其他人予以評價,例如曾發起「公益會」、「全島有力者大會」與林獻堂的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對抗的辜顯榮、曾擔任海基會首任董事長的辜振甫、婦聯會理事長的辜嚴倬雲,及完全不同政治立場選擇的台獨大老辜寬敏,每個家族成員的選擇都非常鮮明,我們卻很少看到辜家「集體式」的政治表述。我以為,這才是有力家族的政治選擇──不將家族的政治立場包裹成單一選項,而是各自確認對個人最有利的選擇而行。
也許也不見得是利益。前文所述對於標題不滿的那位長輩,他自費在海外籌辦台灣民主運動史相關巡迴展覽,只因他覺得這才是紀念先人,讓先人的腳步繼續往前走的方式,無關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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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炎憲,〈臺灣家族的發展型態〉
作者為台灣史學徒,認為取徑歷史以叩問並尋思當下現實才能產生力道,目前的研究興趣是政治運動史及地方政治史。也親身投入各種社會運動、實踐及實驗,與台南一群年輕人共同創立台南新芽,試圖用各種方式,想像並打造台南及台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