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的定義雖然為矯正、教化的機構,部分受刑人卻花費更多時間在工作,只有表現良好,才有機會過得像個人抑或假釋的機會。圖片來源:Pixabay
由於之前有機會至中南部某監所觀摩門診服務,並接受監所內部導覽,對受刑人的生活與醫療有些心得。監獄的定義雖然為矯正、教化的機構,部分受刑人卻花費更多時間在工作,一如納粹集中營的諷刺口號「工作換取自由」(Arbeit macht frei)。但現今的受刑人工作換不到自由,只有表現良好,於累進處遇四級制度中升級,才有機會過得像個人抑或假釋的機會。仰賴每個月一、兩百元的「作業所得」於獄中購買各種日用品,其實非常拮据,連每個月的購買上限一千元都難以達標,大多時候必須依靠家屬寄東西或寄錢進來。不論在監獄內外,有錢能使鬼推磨一樣是真理,沒有錢的受刑人只能在最低生活需求邊緣掙扎。
而受刑人作業所得的「作業」為何?一大部分為監所出產的自營商品,在國家「一監所一特色」的政策下,監獄內成立各式工場,對外並特別設立網站「矯正機關自營商品展售商城」讓民眾選購。協助導覽的科長提到他們的產品品質,如醬油不用基改黃豆而是用黑豆、每日下午出爐的土司用料非常紮實、蛋捲成本很低,與知名品牌相較CP值更高。另外,連受刑人製作的陶瓷茶具也很精緻,科長說之前有女醫師藉著駐診的機會,一次就購買四組作為禮品;監所中庭有受刑人耕作的菜園,茼蒿收成季節時,員工亦人手一袋茼蒿回家。
科長說:「(監所)修繕就用他們(指受刑人)的專長,要不然哪有這麼多錢。」可知監所在財源上有開源的壓力,認為「自營作業,可運用有利的低人力成本,創造更大的經濟效益」,藉由不符基本工資的成本,得到物美價廉的自營商品。但受刑人的作業,並非資本主義範疇的雇傭勞動,而是不具備對價關係的金錢補償。且不是所有受刑人都能進入熱門商品的工場進行作業,並獲得分紅,絕大多數受刑人僅能領到些微的勞作金。回到監獄設立初衷,受刑人作業的強迫勞動性質真的符合矯正、教化,為重返社會作準備的目的嗎?
而在醫療方面,2011年之前,是由各監所自行購買藥物與聘任醫師看診。2011年後,則是受刑人自行繳納保險費用加入健保,若沒有健保卡或開立健保不給付的藥物時,受刑人與一般人相同也要自費就醫。不過,受刑人適用健保是進步人權的象徵嗎?資深的支援醫師表示,如牙科診療需要預約,一次看診限定十人,卻有幾千人等著要看,排程已到兩、三個月後,家醫科醫師僅能讓受刑人止痛至看到牙科為止。後送到監所外看診不但門檻高,還不能讓他人知道受刑人何時會外出,會有劫獄的風險。在監所內僅能進行簡易的血液和尿液檢驗,其他進一步的項目皆需送回醫院檢驗,常態性檢查僅有為了早期診斷肺結核的胸部X光車。總的來說,以監所環境公共衛生不良與受刑人超收而引起的皮膚病或感冒等傳染病為主,少過問慢性病的問題。
看診的現場,受刑人要蹲在離醫師三步之遙處讓醫師問診,除非有必要,才會請受刑人靠近以進行(身體)理學檢查。雖說是看診,筆者覺得更像是由受刑人、醫師和同是受刑人擔任的看診協助人員共同主演一場劇碼。看診的受刑人是真的生病嗎?有用藥的需要嗎?支援醫師說受刑人常會分享、共用藥物,在人際關係中,藥物也像是「互相」的物質基礎。而假釋或服刑期滿後的更生人,屆時可能也不會有醫療需求,畢竟在獄中看病有如放風一般。現在僅有公立醫院願意承接監所的醫療業務,因為沒有私人醫院想做賠錢生意,醫療團隊外出看診,釋出藥物處方籤,又少了調劑、藥品的收入,即便由醫院調劑處方送藥至監獄也不划算。不過,醫師說之後還有更生人來他門診求醫,也有其溫馨的一面。
也許一般人認為受刑人不值得過太好,他們不應該享有人權,有得吃有得睡就已經很好,沒有全部唯一死刑就該偷笑了。但他們真的這麼不值得嗎?這所監獄的受刑人有八、九成是經常出入獄的煙毒犯。由於缺乏勒戒資源,沒有協助他們避免在重返社會時,再度使用藥物的機制。科長說他們身體裡有犯罪的因子,所以他們會一直回來,但那因子就不存在我們這些奉公守法的人的體內嗎?
觀摩駐診臨走前,手上多了兩包監所自製蛋捲,一廂情願能幫助到受刑人,但這些作業所得有多少會分配到他們身上?面對這個體制,外界知道的很少,能做的更少,社會大眾並不關心監獄裡在做什麼,反正只要將犯人關進去,與社會隔離就是保衛社會。我們以為受刑人假釋或服刑期滿後就會「改邪歸正」,但監獄又盡到什麼「教化」或「矯正」的功能呢?監獄內的醫療又應如何改善,讓「人權」不再只是一句空話?
作者為嘉義基督教醫院醫師,清華大學社會所碩士,興趣為醫療現場的參與觀察,以不停的書寫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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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3補充中華民國犯罪矯正協會意見彙整:
文中第六段所述:「看診的現場,受刑人要蹲在離醫師三步之遙處讓醫師問診,除非有必要,才會請受刑人靠近以進行(身體)理學檢查。」盧醫師的說法,明顯與事實有嚴重出入,這對於從事監所實務工作者,聽來都覺得是匪夷所思的,監獄受刑人在候診區都可以坐椅子了,更何況是進入診間看診,況且不僅是看診,實務上受刑人與外界志工或管教人員晤談,都可以坐椅子,彼此間靠近合理互動,盧醫師所謂在醫療看診現場要「蹲」,還有「三步之遙」,對監獄其實容易造成莫大傷害,也讓不知情者對監獄產生更深的誤解,令人感到遺憾與憤怒。
其次,盧醫師提到有關如牙科診療需要預約,一次看診限定十人,卻有幾千人等著要看,排程已到兩、三個月後云云。現實上矯正機關牙科醫療供給不足,牽涉到當地醫療資源分配供應,有的醫師看診一次只看十人,有的醫師很熱心願意花時間多看病人,但是監所不是醫院診所或健保局的上級機關,實在無法、無力,也沒有資源可以讓更多牙醫師樂意進來監所駐診,這是監獄的苦處,或許如果健保局願意考慮支付更多健保點數給願意進來的醫師,相信一定可以發揮「最強」的鼓勵效果。
監所人滿為患,看病看診需求高,戒護外醫頻繁,在人力嚴重不足情形下,矯正同仁只能不斷加班因應,惡性循環下,離職他調者多,稍一發生事故,監察院聞風而至,調查約談不斷,忙上加忙,若遇外界攻擊毀謗,更無暇去回應,苦水只能往肚裡吞,希望盧醫師在喜歡觀察,喜歡書寫的同時,應該要求真求實,寫出更真切而中立客觀的現場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