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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又方

溫布頓的啟示:在成敗中超越自我

古希臘人相信,人類唯有將最健美的身軀、最堅強的意志與夫最高超的技藝獻給諸神,才是對神最高的禮讚。在這樣的信念下,他們發展出體育競技,其中獻祭天神宙斯(Zeus)的競賽,據說即為當今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始源。

特洛伊王子赫克托面對強敵阿基里斯不僅沒有畏戰,反而在辭別妻子後挺身出城受死。即使他最終慘遭憤怒的阿基里斯屠戮,但無畏於對決的勇氣卻搏得後人無限的景仰。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由於古希臘是由許多大小城邦所組成,城邦之間彼此攻伐不斷,因此早期奧運比賽的項目,不論是最早設立的跑步,抑或後來加入的戰車、角力等,其實都與戰技訓練息息相關。換言之,古代奧運原本就與戰爭淵源甚深,一則希臘神話甚至認為奧運是宙斯在攻克泰坦(Titan)天王克羅諾斯(Kronos)後所創設。

依此看來,略去暴虐、死亡的成分不談,運動競技的本質便暗涵著與戰爭相同的因子:勇於對決,才能贏得勝利。

特洛伊戰爭(Trojan war)中,當大英雄阿基里斯(Achilles)穿著全新的戰袍準備為摯友佩特羅克拉斯(Patroclus)報殺身之仇時,自知劫數難逃的特洛伊王子赫克托(Hector)不僅沒有畏戰,反而在辭別妻子後挺身出城受死。即使他最終慘遭憤怒的阿基里斯屠戮,但無畏於對決的勇氣卻搏得後人無限的景仰。在競技場上亦復如是,不論成敗,只要勇於對決,都是英雄。所以如今我們形容一場精彩的體育競賽,往往無可抗拒地會用「史詩般的對決」(epic confrontation)來形容。

若說職業網球四大賽中最具史詩精神者,當非歷史最悠久的英國溫布頓網球公開賽(The Championships, Wimbledon)莫屬。原因無它,即在其獨一無二的「長盤賽制」(advantage set)──亦即決勝盤不採「搶七制」(tie-break),務必要打到某方勝出二局才能結束。這種宛如「至死方休」的對抗,對勢均力敵的敵我雙方而言,都是一種耐力與意志力的絕對考驗。

本屆奮力擊退史上最偉大溫網天王費德勒(Roger Federer)的南非名將安德森(Kevin Anderson),就在準決賽中與美國好手伊斯納(John Isner)整整打了6.5小時,可謂是戰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但這還不是溫網的紀錄,草地球場史上最可歌可泣的一役,主角仍是伊斯納,他在2010年與法國選手Nicolas Mahut對決超過11個小時,那種精神與體力上的折磨,就象徵性而言,可堪媲美僵持十年的特洛伊戰爭。

本屆溫布頓男單,奮力擊退史上最偉大溫網天王費德勒的南非名將安德森,就在準決賽中與美國好手伊斯納整整打了6.5小時,可謂是戰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安德森在與伊斯納對決賽後,語重心長地呼籲溫布頓官方應朝搶七制修正,也說了一段耐人咀嚼的話:「如果我是輸的一方,真不知如何接受這一切。」除了英雄相惜的況味外,安德森的話意外道出溫網最迷人之處,至少在筆者看來,這樣的賽制雖然有點磨人,但卻饒富文學的興味,甚至充滿哲學的啟示──是的,在用盡一切心力後,如果最終的結果是失敗,人將如何自處?

想到這一點,便不禁令人回憶起堪稱溫網史上最動人心魄的一場對決:前瑞典球王「冰人」柏格(Björn Borg)在1980冠軍衛冕戰中與網壇新星「火爆小子」馬克安諾(John McEnroe, Jr)間的「冰與火之戰」。原本柏格有機會在第四盤便撂倒對手,沒想到馬克安諾竟負隅頑抗,硬生生化解掉球王的五個「冠軍點」(Champion point),並將戰局逆轉推至決勝盤。雖然最後脾氣與髮型一樣猙獰的馬克安諾以6:8敗陣,但此一經典戰役卻無可懷疑地向世人宣示網壇新霸主的崛起,完美地詮釋何謂「失敗為成功之母」的精義。火爆小子雖然輸了比賽,卻在垂死邊緣徹底激發出潛能,經此一役,他可謂脫胎換骨,完全超越自我,並自此終結柏格的世代(之後兩度交手,柏格都敗給馬克安諾,翌年宣布退休),宛如非洲草原上取代老獅王的新領袖。

這場史詩般對決後來被丹麥籍導演Janus Metz Pedersen搬上銀幕。他想演繹的其實就是人如何在對抗中認識自我。在阿基里斯投身特洛伊戰爭前,他的母親海洋女神忒提斯(Thetis)曾引領他思考,究竟是要光榮地死在戰場,抑或安逸地隱身莊園?其實人最大的敵人並非對手,而是自身,終其一生在對抗的,是自我的懦弱與無可逃避抉擇的考驗。馬克安諾在與柏格的對戰中,除了要理解對手的長處外,更必須看穿自己的弱點,成或敗,關鍵往往在於如何克服自身的弱點。相對的,柏格的內心更形掙扎,他已經明顯走下坡,面對即將被取而代之的江山,他如何在火焰將熄前激射出最後一道璀璨的鋒芒?而最終考驗二人的,無疑是他們該怎麼看待成功或失敗,並從中獲得自我超越的啟示?

這不就是運動競技最好看、最啟迪人心的地方?今年的溫布頓,台灣姑娘謝淑薇在16強賽奮戰世界球后哈勒普(Simona Halep),第三盤以2:5落後,眼看就要遭到淘汰,但她卻重演馬克安諾戲法,硬是連拿五局,最後以7:5扳倒對手。不管對謝淑薇、哈勒普,乃至於觀眾而言,這一勝一敗之間,難道不是充滿人生的寓意?而前球王喬科維奇(Novak Đoković)在歷經艱辛(特別是準決賽與蠻牛納達爾的隔日大戰)後東山再起,不也是如此?

作者為東華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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