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當時只有五歲的小男孩,得到一本父親越過邊界到西德探親所買的《世界盃紀念冊》,那是一個偉大的年份,西德拿下了當屆的冠軍,四顆星星裡的第二顆。圖片來源:劉叔慧提供
僅僅才是三天之前,Kroos在傷停加時的最後數秒,踢進世界盃小組賽第二輪的致勝絕殺球,逆轉了瑞典。沸騰的勝利情緒猶未降溫,包括對手和德國球迷,都還無法想像僅僅三天後,四年前才剛橫掃千軍的德國坦克竟被南韓在傷停加時連進兩球,絕殺淘汰,寫下隊史參加世界盃以來,首度小組賽淘汰的恥辱紀錄,同時也是第一支被亞洲球隊擊敗的世界冠軍。
難堪的結果,令人傻眼的比賽內容,有人嘲笑這是德國在俄羅斯土地上永遠占不了便宜的歷史魔咒;有人說這是歷屆冠軍衛冕隊總在下一屆就小組出局的宿命。魔咒或是宿命,都不是失敗的藉口,德國人引為驕傲的日耳曼精神,僅僅四年,便從雲端墜落地獄。那個難堪的瞬間,家裡的德國人絕望的哭了,這無法抹滅的難堪紀錄,將會被不斷的嘲弄和指責──如同2014年準決賽被碾壓屠殺的巴西隊,光榮的過往讓失敗更加諷刺。
1974年,當時只有五歲的小男孩,得到一本父親越過邊界到西德探親所買的《世界盃紀念冊》,那是一個偉大的年份,西德拿下了當屆的冠軍,四顆星星裡的第二顆。當時的東德國家隊第一次參加世界盃,靠著背號14號的名將Jurgen Sparwasser的唯一進球,在分組賽擊敗西德隊,儘管最後仍是西德隊拿下冠軍。當時的他還不知道東西德將在他長成少年時統一,他的祖國DDR將在1990年走入歷史。
小男孩的家鄉在靠近Erfurt的一個小鎮Allstedt,這裡有歌德住過的城堡,也曾經是希特勒表揚過的美好村莊。礦工父親同時是足球裁判協會的主席,平時週末經常要參加各種賽事,小男孩就這樣跟著父親看球賽、踢足球,遙遠而清晰的童年就是踢球和看球。以至於當他在台灣組成家庭並養育兩個男孩,最大的困惑和困擾就是,男孩們為什麼不能天天踢足球?
我們這個台德共組的混血家庭,就這樣走入了德國的足球歷史及未來。我看球的時間跟婚齡一樣長,而長子於2006的世足年誕生,他在我的腹中迎接第一個世界盃,此後,再也沒有錯過。兩個孩子都繼承了父親對足球的熱情,三歲就開始踢球,而原本對體育活動完全沒有絲毫興趣的我,這十年的主要生活就是帶著孩子踢球、比賽,看盡台灣足球生態的荒謬荒涼,也看到許多在荒土上播種努力的熱心人。從原本只知道卡恩很厲害的一日球迷,也漸漸跟著看英超、看德甲,世界盃更是補血好時機,一次把足球知識常識補好補滿。
戰後德國原本就不鼓勵國族主義──那個德國太傷人心了,兩德統一年年總有慶祝活動,多半時候男人都覺得淡然,「我的國家是DDR,慶祝自己亡國多荒唐啊。」唯一的例外是足球、是世界盃,這個神奇的缺口,彌平了德國人心中的國族糾結。2006年德國主辦世界盃,那年黃金世代上場,今時退役的老將是彼時的新血──Lahm、Schweinsteiger、Podolski……這些陽光大男孩洗練出一股新氣象,在當時的克林斯曼領軍下,讓向被認為嚴謹無趣的德國足球,有了新的風貌。
在黃金世代的灌溉下,原本在台灣就是小眾的足球活動,球迷板塊似乎也從南美球隊漸漸移向德國,很多人喜歡德國隊──也許因為帥氣的主帥,也許因為這批球員的顏值球技都同等炫人,也許因為這幾年台灣對於德國的炒作和迷思,從工藝音樂哲學到教養方式,德國成為一門顯學。
然而對於我們這個混血家庭,足球也牽涉到國族的認同和想像──在台灣出生成長的混血孩子,有一個祖國在他方,而最能夠切實讓他們認同自我的,就是足球。從小踢球的兩兄弟,哥哥選擇守門,弟弟擅打前鋒,在台灣這個無可想像前途的足球荒漠裡,他們在德國父親的護持之下,任性快樂的踢球,在他們心中有一個神聖的憧憬──和所有德國當地的足球孩子一樣,他們想像自己有一天能夠成為職業足球員,能夠進入國家隊,像那些燦爛的球星一樣在世界盃的草地上奔跑。
孩子們所不知道的是,這幾年在移民問題的衝擊下,國族的認同開始變形,2018世界盃開打前,Gündogan和Özil因為和土耳其總統見面合影,引起國內極大爭議,甚且有要求將他們逐出國家隊名單的雜音。開賽之後,首戰敗北的大恥,也讓場上表現欠佳的Özil賽後成為戰犯之一。第二輪戰事對上非勝不可的瑞典,Özil果然就消失在先發名單中。
父親與長子是德國隊的死忠球迷。圖片來源:劉叔慧提供
那本1974年的《世界盃紀念冊》,隨著無父無母的浪子四處流浪,最後駐足愛踢球的兒子們手上,泛黃破舊的紙張仍張揚著當年的榮光,孩子們說這肯定是我們的傳家之寶。當梅克爾開放邊境接納移民,Allstedt的居民議論紛紛,在台灣的男人從社群網路上和故鄉親友吵架,被他們的保守言論激怒──這意味著若有一天,孩子們回到父祖的故鄉,也將是不受歡迎的外國人。
然而,在足球的世界裡,這些紛擾都可暫被緩解,世界盃的激情清洗一切,在黑紅黃的三色國旗下,所有熱烈呼喊著的球迷都可以是德國人,我們站在同一邊,在勝利的這一邊。然而當恥辱的失敗降臨,以足球為支點的想像共同體崩解時,異鄉人該如何自處?難堪出局的賽後,Özil離開球場時即遭到失望球迷的辱罵,足球的熱情仍有缺口──你不是德國人。
作者曾寫詩、小說,出過幾本書。近十年從事出版、推廣武俠,主辦「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獎」、監製兩部武俠史的紀錄片。2017年離開職場,現職育兒養貓的主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