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女性的暴力與不公平對待,其實是這個世界的日常。而極可能與此相關的是:女性罹患憂鬱症的機會是男性的兩倍,而診療者多數是男性。圖片來源:Pixabay
最近一個月,發生三起男人殺害女人、並進而分屍的慘案。同時,詩人醫師陳克華發表貼文「現在的女生好像都嚮往當妓女」,陳之漢館長更接棒發言「總統沒小孩沒母性」。這讓我們無法再自我欺騙「男性歧視/苛待女性是偶發事件」,而必須嚴肅思考社會上的性別不公義。
一些統計數字
2015的聯合國女性報告指出:全球有35% 的婦女曾被暴力對待;十八歲以下的女性,10%曾被迫與他人發生性關係。全球遭到謀殺的女性中,有38%是遭到親密伴侶殺害。有些國家,法律允許男人毆打妻子。在台灣,有25%的婦女在過去曾遭遇家庭暴力。
女童也受到虐待或不公平待遇。2016年聯合國報告指出:全球有4,400萬女童接受過女性割禮;比起男孩,女孩花在無酬家務勞動的時間多出40%,而且為此犧牲了寶貴的學習時間。
還有許多令人悲傷的報告,但前述就足以說明:對女性的暴力與不公平對待,其實是這個世界的日常。而極可能與此相關的是:女性罹患憂鬱症的機會是男性的兩倍,而診療者多數是男性。
此外,根據聯合國OECD調查,在「1-9歲兒童死亡率」項目中,台灣成績惡劣,幾乎每3天就有1名兒童受虐而死。而根據聯合國在全球58國的調查,有17%的孩童曾受嚴重體罰。
男人的幻想及言語攻擊
雖然只有少數人會公開說:「現在的女生好像都嚮往當妓女」(註一);但是,曾經覺得某些女人「不夠端莊」「是不是想被把/被上」的男人恐怕不少。或者換一種方式說:當年輕女孩自信地展現身體、或興奮地開懷大笑,多數男性都可能被觸動生命本能、引發些微慾望,部分男性可能會因此不自在,或許防衛性的貶低這些勇敢的女孩,或投射自身之慾望至對方身上、聲稱是女孩在勾引男人。
同樣的,或許少有醫師會公開指稱病家「肖查某、醜女兒」;但面對(在某些領域)略顯無知的女性時,卻有不少人會將此負面特質連結到性別,「馬路三寶」是其中的典型。或許少有人會公開為文談「中年女人煉獄」,但卻有不少人常以鄙夷的語氣提及「歐巴桑」或「大媽」。或許不多人會公開說「生育小孩是女性天職、沒母性其他事也做不好」,但心裡這麼想的人卻不少。
有趣的是:在看似仇女的言行背後、或是前述更常見的言語攻擊底下,隱藏的卻是對理想女性的期待。在擊女孩「發出淫聲」的同時,期待的是文靜矜持的淑女;在咒罵「肖查某」的當下攻,期待的是優雅順從的美魔女;在批評「總統沒母性」,期待的是自我犧牲的慈愛母親;甚至,殘忍殺害女友的朱峻穎,也在期待完美的「會養活他、幫他做事的處女新娘」。另一方面,攻擊性語言「嚮往當妓女/想被上」的本身,就是在期待女性能滿足男性的欲望。
在日本男性票選的「最想交往女星」排行榜中,也可以看到類似的理想女性期待。今年名列前茅的是演出《月薪嬌妻》的新垣結衣、以及經常以洋娃娃形象出現的深田恭子;代表性形象較為專業強悍的竹內結子等人則從未進入前幾名。而男人在深夜會想到的眾AV女優,或許是更物化非人化、而難以辨認,也不會成為「交往」的對象。
對比前段提到的聯合國報告,或許可以想像:女性割禮就是「矜持少女、處女新娘、洋娃娃」期待的極端表現,而「負擔較多家務的女孩」則是「優雅順從、母性、幫男人做事、月薪嬌妻」的真實面貌。至於為數眾多的攻擊行為或性暴力,則可能是前述期待失落的暴怒發洩,同時將之貶低為滿足慾望的工具。
應該會有讀者抗議:女性也會要求男性符合自身的期待啊?!然而,整個社會都會協助男性,迫使女性符合男性的期待、懲罰不符標準的女性;但對男性的強制力則相對較弱。此外,一般而言,女性對男性的期待較有彈性,比較能接受不完美,無意也無力懲罰失格的男性;而許多女性也更能夠考慮對方的感受和需要,而不是專注於自身的期待。
為何女性較能接受男性的不完美、較能考慮對方的感受和需要?部分原因是女性的鏡像神經元較發達。但這也可能是社會或教育的結果;而如果是生理因素,也是現實上倫理上無法調控的,故暫不予討論。
為何男人憎恨女人
治療施虐男性的專家 Adam Jukes,曾寫作《為何男人憎恨女人》一書,以下將對相關理論略作討論。
M. Klein 等人指出:初生嬰兒對外在事物只能具有局部零碎的了解,例如乳房或手臂、即「部分客體」(part object),無法意識到他者是完整獨立的個人、也就沒有同理/神入(empathy)的能力。初生嬰兒又是全然脆弱無能的,母親則擁有嬰兒需要的一切,此即「嫉羨」(envy)之所由來。在受到需求不被滿足時,嬰兒為了在想像中保護自己,可能會否認自己的無能與依賴、而有了自戀的「全能幻想」。
嬰兒在需求不被滿足時,也會幻想出有意加害的壞客體/壞乳房、與好乳房不同(在童話中則是巫婆vs.神仙教母),此即「分裂」(splitting)。這會引發嬰兒的攻擊─在幻想中破壞了客體(吞噬豐饒母體);嬰兒的攻擊又加強了恐懼─害怕客體的報復與破壞吞噬(吃人的巫婆)。這就是最初的「投射性認同」。
以上的狀況稱為「妄想-分裂心理位置」(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 P-S position)。如果順利,嬰兒會逐漸認知到完整的有生命的客體(whole object),並放棄前述防衛機轉,乃至進入「憂鬱心理位置」(depressive position, D position)。在憂鬱心理位置,嬰兒開始擁有愛和同理的能力。在這裏,愛的能力與「修復」(reparation)息息相關,「修復」源自於罪惡感與對他者的關心,是成熟個體面對失落與焦慮的方式。
或許有讀者會抗議:怎麼只說到母親?分析師會答辯:「所謂母親,也包括其他照顧者。」但現實上,照顧嬰兒的責任就是都落在女性身上。A. Jukes指出:正因如此,造成了習見的性別分化,包括病態的男子氣概(masulinity)與男性施虐問題。
在成長的過程中,幼童必須在逐漸離開母親逐漸獨立。男童必須學習男子氣概,期待未來找到另一個女人(處女?)。女童則學習母親照顧他人、迎合他人需要、以及忍受不公平待遇。
A. Jukes指出:男性暴力發生時,常是因為:女人未能滿足男人對好媽媽的不合理期待,此時男人會認為女人怠忽職責、認為自己的在教訓懶女人;或是男人感覺女人會逃脫控制,此時男人會覺得女人精神異常、認為自己在治療瘋女人(女人得憂鬱症、男人治療?)。這兩種引發暴力的男性感受,可以簡稱為:依賴與控制的挫折。
然而,正如引發挫折的因素不見得與母親有關,但嬰幼兒的情緒總是指向母親。許多時候,男性施虐的導火線也與受害者無關,事業不順、交通阻塞、其他引發男性自卑的挫折,都可能引發暴力,事後施虐者總是找得到藉口怪罪受害者。
如前述:如果人格發展順利,嬰兒能進入D position,有可能避免未來的男性施虐。而嬰幼兒如何能有順利的人格發展呢?D. W. Winnicott強調「夠好的母親」(good-enough mother),或者我們該修正為「在夠好的社會條件下,夠好的照顧者提供給孩子夠好的成長環境」;而尊重、非暴力是起碼的條件,因為被尊重/不被暴力對待的孩子,長大後將更能尊重他人、不以暴力對待他人。(註二)
理論與現實
常見的「物化女性」現象,正可作為前述理論的佐據。而女性之所以會被物化,當然與資本主義將勞動力視為商品的傾向有關,也與既有的女性弱勢地位有關;但前述「初生嬰兒無法認知到他者(主要是母親/女人)是獨立完整的個人」也說明了此現象的心理根源。
將女性殺害分屍,正是物化女性(不把女人當人看)的極致。三位兇手犯案,都是在對方拒絕(發生或維持)關係時;此時男性感受到依賴與控制欲望的挫折,就像嬰兒害怕失去母親,於是暴怒、退化到「不把人當人看」的 P-Sposition(可能從未脫離此狀態),於是殘忍地殺人分屍。
何以殺人還要分屍?多篇報導提到「避免死者回來報仇」。這說法也反映了嬰兒般的內在矛盾:一方面有自戀的全能幻想,一方面自知脆弱且無能獨立、而對方才是真正有生存能力的強者。此外,在想像中掏空搶奪豐饒的母體,同時害怕被巫婆般的母親報復攻擊撕裂吞噬,正是經常出現在 P-S position 的幻想。
在謬論被段宜康駁斥後,館長自述:在對政局失望時,就想到「總統有沒有母性?」,這也是典型的(媽寶)男性挫折反應。至於陳克華,在他早前的文章〈中年女人煉獄〉雖然鄙夷中年婦女,但還可以看到他嘗試去同情理解他者的處境;而在失去親人的重大打擊後,就寫出「肖查某」「嚮往當妓女」的驚世言論─一種退化/遷怒的挫折反應。
有趣的是:陳克華醫師在被輿論批評後,發表了詩作〈分屍—我最害怕神經質的女人(張愛玲)〉。詩題固然與時事有關,以「被分屍」暗喻自己被撻伐;但是,詩中的「冰箱、玄關」頗有家的意象、「后冠、子宮、統治」則令人聯想到母親、而張愛玲更是許多作家的文學母親。或許,在失去親人與輿論抨擊的雙重打擊下,詩人竟出現「被母親吞噬/回歸子宮」這恐怖又溫暖誘人的幻想。
除了前述的「依賴與控制欲望的挫折」,另一個與「物化/攻擊女性」相關的共同點,則是「特權/優越感」─自戀的表現。在館長批評時政的言談中,我們可以聽到這樣的優越感(不被批判的特權),而他也的確有社會肯定的成就。至於陳克華更不待言,擁有人人稱羨的學歷和職業,詩文和美術創作也有所成,其雜文中明顯的優越感似乎有其根據。
華山命案兇嫌陳伯謙則有所不同,他無法完成空軍官校學業,之後工作也不穩定;但以白浪(四九移民之後?)冒充賽德克人、婚後外遇並有產子,似乎都是特權/優越感(族群、性別)的表現。而朱嫌就更離奇了,學歷不高、有犯罪前科、工作不穩定、財務上仰賴女友,但卻認為被害人配不上他、並說被害人再找不到他這麼好的男人。真不知朱嫌有甚麼好的?身材好?爸爸是高階退將家世好?還是華夏血統比較高貴?
這樣的優越感絕不僅限於前述的個案,卻是許多男性面對女性時都會出現的:在社團中或在職場上、在運動場上或運動轉播螢幕前、在玩網路遊戲時、在客廳與廚房之間,這樣的優越感隨處可見;在在「胸大無腦」、「馬路三寶」、「男人講話女人不要插嘴」的言語中更甚。然而,男性優越感卻獲得制度上文化上的支持。
所以我們應該
不少論者教我們辨認恐怖情人;但這些最多能用以自保、卻無益於解決社會問題。許多有識之士(女性居多)提倡「加強性別教育與情感教育」,這些的確重要、更比「嚴刑峻法」的Knee jerk有意義多了。然而,筆者想談談其他少被提到的部分。
A. Jukes 指出:「母職」正是男性施虐的重要根源。所以,如果父親能承擔更多照顧嬰幼兒的責任,則嬰兒期的原始焦慮不再針對女性;或許在男孩成長後,面對女性不那麼容易退化、而「不把女人當人」;甚至,傳統的性別刻板形象、包括有毒的男性特質,也更有可能被顛覆,而男性暴力將會減少。然而,多數男性的意願和能力有待加強。對此,瑞典的男性有薪育嬰假制度或可參考,但仍須大幅調整,使其可行、並須避免懶惰的男人把育嬰假用來玩樂、或是苛待孩子造成其心理創傷。
無論照顧者是男是女,給予其足夠的支持(如公共托育)都是良好照顧品質的必要條件;而「夠好的嬰幼兒成長環境」又是人格健全的基礎。所以,不只為了女人、也是為了所有人的安全,給予父母足夠的支持與教育都是必要的;而且,體罰應該徹底消失。
前文提到:特權/優越感也是這幾起事件的可能原因之一。優越感可能是病態自戀的表現,所以「夠好的成長→健全的人格」將有助於減少優越感。同時,社會不公平也是優越感的物質基礎;所以,人們應該獲得更公平正義的待遇。
以上都是從人格形成的源頭著手,根本但生效緩慢。對於人格已經大致成形的大人,我們可以做些別的事情。
正如前段所述,即使挫折不是來自身邊的女性,許多男人仍會遷怒女人。所以,減少男人(所有人)的挫折、或提供求援管道,應該有助於減少女性(小孩、所有人)受傷害。這當然不是要社會滿足成員所有欲求,而是:合理的勞動權益、公義的財富分配、居住正義、幼托與教育普及、發揮創意與公平競爭的機會、社會安全網、健康便捷的生活環境…乃至受到尊重的國際尊嚴。
或許,我們可以簡單地說:從厭女言論到分屍案,癥結都是「不把女人當人看」;或說,他們把女人當成自身慾望與情緒的工具、背離了康德(I. Kant)的教訓「人應被作為目的對待」。因此,除了改善女性處境,我們必須訓練所有人尊重他者。然而,從小就活得像人的人,才比較有可能把別人當人看;所以,我們應該努力讓每個台灣人都活得更像人、包括把小孩當完整的人一樣地尊重。
註一:參見值得一讀的醫學生評論〈陳克華的歧視貼文〉,該評論有相關詩文或網址連結。此外,正文中的「男性」比較是針對異性戀,不見得適用於男同志;另一方面,男同志也不見得不會被女性勾起生命本能/性慾,但這無法在此詳述。
註二:曾被暴力對待的孩子、或曾目睹父母之間暴力互動的孩子,男性成長後有更高的機會以暴力對待伴侶或下一代、也有更高機會成為罪犯,女性則日後易罹患憂鬱症。以上理論早已獲多篇人類或動物研究、回溯或前瞻研究證實,其中牽涉到心理因素(人格發展與行為學習)和生理因素(壓力造成腦部變化)。本土學者孫頌賢、李宜玫(2009)的研究「暴力的代間傳遞:原生家庭暴力經驗與依戀系統對大學生約會暴力行為的預測比較」與本文主題最為相關。
作者為精神科醫師。曾以「老皮蛋」為筆名,參與「超克藍綠」共筆部落格、與書籍「超克GGY」之寫作。近年忙於賺錢養家、陪小孩長大,並在基進黨政策部任無給職不認真研究員。